28 ☆、情醉

劉備逐出龐統之後，幾乎是立刻便後悔了。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失态，從前也常同諸葛亮起些龃龉，但再怎麽生氣，都十分注意在人前給他留足面子；龐統與諸葛亮并為軍師中郎将，亦是自己的重臣，怎可為搓爾小事如此屈待龐統呢？

他沉下一口氣，馬上喚從人去尋回龐統。不多時，龐統複入帳中，也未向劉備看上一眼，直入自己原位安然坐下，自斟自飲。一時劉備與席上其他臣僚都有些尴尬，場面登時冷了下來。然而劉備畢竟懷愧在心，又是能屈能伸的，假裝清了清嗓子，向龐統笑道，“向者之論，先生以為阿誰為失？”

龐統這才放下了手中的酒爵，正眼回視劉備，微微一笑，答道，“君臣俱失。”劉備一陣大笑掩過，衆人立即随之哄熱氣氛，這才把個宴席又鬧得其樂融融了。

宴散之後，劉備卻全無睡意。酒氣沒有令他忘憂解愁，反而撞得他大腦一陣一陣的鈍痛，千萬種情緒都異常清晰地在顱內轟鳴。他身着常服，随意搭了一件罩衣，信步踱出大帳，想學某位卧龍一樣也仰觀一下星象。然而他悲哀地發現，川蜀的夜裏總是雲霧缭繞，星空異常混沌，什麽樣看不清。

這一刻，劉備突然有點想哭，但覺得這太英雄氣短；也有點想笑，又覺得太突兀莫名。最終，他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在濕漉漉的夜風裏閉上了眼睛。

一股前所有未有的強烈渴望山呼海嘯地襲上了他的心。他想見諸葛亮，聽他說話，把這些天心裏難與人言的苦惱、悲傷和快意統統告訴他，他要他來安撫他，不是臣子安撫君主，而是……

劉備的心跳得快極了。作為男人，他實在再熟悉不過身上的感覺意味着什麽。他努力壓抑腦子裏雜亂的念頭，希望自己的情緒快點平靜下來，畢竟在這個地方在這種時候，這種情緒只會給自己帶來困擾。正當他兀自天人交戰之時，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影闖入了他的視線。

“主公，荊州來信了。”信使雙手奉上火漆匣子，讓劉備好一陣發愣。“哦……哦，你辛苦了，下去吧。”劉備接了匣子，老臉猛地一熱，所幸大晚上的，誰也看不出他的異樣。他拿着信匣走回帳內，就着燭光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亮聞楊、高伏誅，主公将起大軍，甚為之慰。青泥之事系亮調派不周，待他日面君請罪。幸後重布防，樂典不得肆進，荊州平安，主公勿慮後憂。料君不日可定涪城，亮随時聽調，但有所需，旋可提師溯江相助。”

劉備讀罷，眼中已騰起熱霧。雖隔千裏之遙，諸葛亮卻永遠能這樣深深地走進他的內心，及時地給他力量，穩妥地讓他倚靠。其實荊州的情形他閉着眼都猜得到：關羽輕敵冒進，敗樂進于青泥，孫權自己也在同曹軍激戰，毫無支援之力。萬鈞重擔都壓在諸葛亮肩上，真不知他這些時日是如何苦熬操心才穩住了戰局，不至令荊州有失。

在那樣的情形下，諸葛亮猶能敏銳地判斷出劉備的動向、戰況和下一步意圖，這不是神奇，而全然是因為他的目光一天都沒有脫離川蜀，一天都沒有脫離劉備罷了。

鈍鈍的心疼和激昂的歡喜交雜着在劉備的血管中律動，讓他渾身上下都燃燒起前所未有的鬥志。他一手抱住那竹簡在胸前，一手拎起筆來便欲寫下調兵的旨意，然而剛落下一字，又突然頓住了。

不成……此時還未到時機。荊州剛經大戰，兵馬還需整頓；而自己這邊只是剛克下涪城，距成都還遠。倘若此時讓諸葛亮溯江北上，萬一不能速克州郡同己軍形成合圍成都之勢，那諸葛亮的一軍便是孤軍，又無蜀人引導，在這山險水湍的蜀地，實在萬分危險。

劉備按捺下心裏的躁動，在營中胡亂睡了一兩個時辰。待第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便立即整軍啓程，把攻下涪城的喜悅狠狠丢在這裏，轉而如狼似虎地直向綿竹撲去。

勝利比預想中來得更快。大軍壓境，劉璋臨時調了李嚴督戰，李嚴率衆而降。

成都的最後一道屏障，雒城，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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