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福至

城內的人們和城外的人們被一根看不見的細弦微妙地系在兩端。而那根弦，已經繃到了最大的限度；所有人的命運，都已走到了最後的關頭。

一年了，時間漫長得讓人暫時會恍惚自己為何還在堅持，卻又短暫的叫人偶爾會以為這一仗是昨天才剛剛打響。

劉備打過比這慘烈的仗，卻從沒打過這麽痛苦難受的仗。從前打得再狼狽，大不了可以逃，可以撤，可以從頭再來，然而這一次，真的沒有退路了。

龐統曾獻過的三策中下策的确提到過可以退回荊州以作後圖，但那僅指與劉璋撕破臉開戰以前。劉備清楚地明白，從張松死的那一天起，他就必要拔劍；從孔明入川的那一天起，他就定須贏這一役；而，從龐統長眠此地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輸不起了。

可悲的是，被龐統之死則激起的士氣，很快又在堅如磐石的雒城下消磨殆盡。因為，對方也在拼命。他們誰也不知道敵人和自己到底會在哪一刻崩潰，便只好咬碎牙齒，把極限往後逼一點，再逼一點。

劉備苦惱地坐在帳中，以手支額。法正也是萬分焦躁，自己這段時日什麽詐降誘城、反間攻心、勸降招徕諸多計謀手段都試遍了，奈何都不見效。更糟糕的是，自龐統殒身之後，劉備更加謹慎保守，自己獻的奇招險策他都不敢用了。

就在君臣二人無言悶坐的時候，突然帳簾一動，陳到大步走了進來。劉備皺着眉擡起頭，陳到也沒管法正徑自走到劉備身邊，神色凝肅地俯下身在劉備耳邊輕語了幾句，劉備登時神色一變，站起身來。法正猶疑地望着他們，也随之站起，卻見劉備已轉圜了神色，歉意地笑着轉過頭來道，“孝直，你先回去歇着吧，孤晚……哦，明日再同你商議。這破城也不在一朝一夕，且放寬些心吧。”法正雖不解，也不好瞎打聽，忙應道，“主公反寬慰在下，實在慚愧，那，法正告退。”

法正一走，劉備連忙拉住陳到焦急道，“人在哪？”“主公莫慌。末将已将軍師安置在末将所住偏帳內，閑雜人都遣開了，也加派了親兵護衛。”劉備一邊點頭一邊扯着他往外走，“那還等什麽，速引孤去！”

劉備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陳到的偏帳。待掀開帳帷，那原本坐在草墩子的人立刻站了起來。陳到極有眼色地退出帳外，并揮着手命守衛的親兵們都站遠些。

諸葛亮是跟着那送信的小兵抄小路喬裝而來，只帶了兩個同樣喬裝的親随，所以一進劉軍駐地界內便被當作奸細扣了。他曉得自己會被交到陳到手上，故而不慌不忙一言不發，果然一切都如計劃，他得以順順當當安坐于此等待主公到來。

此時的諸葛亮一身短衫長褌，頭束粗布，與平日飄逸脫俗的形象大不一樣。然而此人即使穿得如此寒賤，放在茫茫人海裏，劉備絕對還是能一眼便看出他的不凡。

“主公。”諸葛亮向癡癡凝望着自己的劉備走過去，沒見禮，也沒多言語，卻微濕了眼眶。劉備先擡手輕碰了一下他松散挽起的袖子，随即一把将人死死攬進懷裏，用力之大，直撞得諸葛亮骨頭生疼。

諸葛亮剛擡起手臂想回抱一抱劉備，冷不防臀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哎呦……主公！”劉備一手緊緊攬着他，一手毫不客氣地扇他屁股，“誰給你這麽大膽子孤身跑過來的？孤給你寫的信都白寫了，嗯？你還想怎麽吓我才舒坦？”

劉備向來手勁不凡，幾巴掌就疼得諸葛亮有些受不住了。諸葛亮連連叫着“主公”，一面去抓他的手一面分辯道，“亮是随信使走的小路，絕對萬無一失才敢如此行事。主公別惱，亮這不是好好的？”

劉備瞬間便出離憤怒了，使了十成十的勁打下去，打得自己手都陣陣發麻。“好好的？他娘的你知不知道士元他……他就死在老子面前！那時候……就在那時候我……我才突然發現死是那麽容易的事！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幸好還有你，幸好我的孔明還在……”劉備罵着吼着便哭了出來，也無心無力再打他，一下子癱靠在諸葛亮肩上，哭得孩童一般。

諸葛亮顧不得身後火燒火燎的一片疼痛，伸出雙臂溫和而又堅定地擁住了劉備。主公老了……老得曾經厚實的肩已消瘦委頓，老得曾霸道固執要為他遮風擋雨的心，已開始有了孩子一樣的脆弱與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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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疼得無以複加，卻只能逼自己堅強，更堅強。當主公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做不到的事，只能由自己來完成。諸葛亮輕輕拍着劉備的背，待他稍稍平靜一些，便微笑着湊到他耳邊說，“在這種時候，亮怎麽能不在主公身邊？”

劉備透過重重淚光，看到了諸葛亮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卻豔麗得如朝陽，又聖潔得如月光；那笑容裏說盡了千言萬語，蘊藏着情深意長。它安撫了劉備心中所有的狂躁、灼痛、恐懼和迷惘，讓他看見了無窮無盡的希望。

諸葛亮扶着因方才過于激動和使力而有些氣虛的劉備至草墩坐下，自己則撐着腰跪在了劉備腿邊。“孔明！”劉備心疼得連忙扶他，他苦笑着搖頭，“亮一時半刻也坐不了，就這麽和主公說話吧。”劉備懊惱得臉都青了，“疼得厲害麽？要不還是上點藥吧。都怨我，都怨我……火一上來怎麽就管不住自己……”說着懊惱得直拍自己的頭。“主公！”諸葛亮忙攔住，又是急又是羞地瞪他道，“亮……亮無大礙。不怨主公，亮讓主公悚切不安，原就該罰。主公消了氣便好。別折騰了，亮有正事要和主公說。”

劉備注視着這年過而立的年輕人，那湖水一樣的眼眸中沉澱着遠超越了這個年紀的從容與智慧之光。“亮，已想到了攻破雒城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