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觸亡

當趙雲攻克江陽的戰報送到諸葛亮案頭的時候，他一直緊蹙的雙眉也只是松動了片刻——江陽不過一小縣，子龍去拿猶如探囊取物，勝算是一定的，故而也無甚驚喜；令他真正懸心的是主公在雒城的情況。

雒城至今沒有消息傳來，說明戰事仍在僵持。他站在地圖前，鋒利的目光緩緩從雒城移開，一路往上，最後停在了……漢中。

“張将軍現在何處？”他微側了頭，詢向身邊的人。“将軍在自己營帳，同嚴将軍一處。”諸葛亮聽罷便一笑，微點了頭道，“也好。那先不忙打攪他，我一會再同他說。”

那嚴将軍便是原巴郡（江州）太守嚴顏。他們初克江州之時，張飛生擒了嚴顏，呵問何以敢據一城而抗大軍。嚴顏昂然答道，“爾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将軍，無有降将軍也！”張飛一時激憤，命左右推出斬首。嚴顏猶無懼色，蔑然道，“斬首便斬首，何為怒耶？”張飛一生敬服有膽色的漢子，見他如此從容，深受感動，遂義釋嚴顏并引為上賓。因了這麽一段緣故，三軍之中傳遍了“斷頭将軍”的美名，再沒有任何人因嚴顏是降臣而敢稍存不敬。

正在研究軍情，帳外忽然一陣響動，諸葛亮擡頭看時，一個滿面風塵、身着庶民服飾的人不顧帳外守兵的阻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大帳，口裏高聲嚷道，“軍師，小的自主公處送信而來！”諸葛亮忙命衛兵退下，又叫從人給那信差遞上一囊清水去，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待他慢慢平靜下來。

那人稍一振作，便趕忙從懷中掏出兩個匣子，拿在手裏低頭略一分辨，先遞上其中一個，“主公命小的先呈上這一個，請軍師過目。”諸葛亮兩下撬開漆匣，抖開細竹簡，只略掃了兩眼，臉上登時血色俱褪。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諸葛亮極力穩住發軟的手，嘴裏自言自語仿佛要說服自己。然而那是劉備的親筆字跡，他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諸葛亮背後冒出了冷汗，頭腦一陣陣地發暈，他十分想擺脫這種失控的狀态，但自己的身體就像是摔在旱地的魚，再怎麽撲騰掙紮，還是充斥着越來越顯著的無力感。終于，他實在站不住了，手按在案上支撐着身體一點一點坐了下來。

“把第二個呈上來。”諸葛亮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旁人幾乎不可能察覺到他與平時有什麽不一樣。當打開第二封竹簡時，仿佛有什麽東西一下子捅到了靈魂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他的眼淚幾如湧泉一般滾滾而下。諸葛亮這下子慌張得近乎手足無措了——他從來沒有在除劉備以外的人面前表現出這麽軟弱的一面。衆人眼裏的諸葛亮素來冷靜、自持、強勢，怎麽會有這樣痛無可忍的時候呢？

他把頭埋得盡量低，努力調整情緒。下面的信差也不知究竟看沒看到他的失态，只是開口繼續傳達劉備的命令，“主公說，軍師看了第一封信後，自能知曉第二封信的分量。主公請軍師務必依言行事，勿令……勿令主公失卻生望。”

諸葛亮聽了這話險些又要落淚，趕緊擺了擺手，盡量用了最平靜的聲音道，“知道了，下去吧。所有人都下去。”

待帳中空空的只剩了他一人，他方失魂落魄地噙着淚又展開那兩卷信簡：第一封寫了龐統的死訊；第二封，是劉備以淚允墨，切切叮咛的，命他從今往後絕對不可親臨陣前。

從徐州屠城開始，他就覺得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終此一生都不會再懼怕死亡。這麽多年以來，他心中的那個信念支撐着他步步跋涉，不留給他任何感慨生死的時間。他并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什麽樣的死，因為，他只在乎一個沒有遺憾的生。

然而今天，死亡，還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了他。

或許是因為一個他認為當鴻圖萬裏、長空展翅的英才死得太輕易、太草率、太突兀，也或許是因為劉備傳達給他的那種顫抖到骨髓裏、對生死相隔的恐懼，他的心一下子被攪動了。當死亡降臨的時候，有很多東西都會變得無可奈何，而情感、思維和抱負都會随着這種無可奈何戛然而止。

諸葛亮不知未來的自己将如何面對死亡。

不過諸葛亮之所以不同常人，并非是他沒有常人應有的種種負面情緒，而是因為他永遠不會放縱自己在這些沒有價值的情緒裏沉湎太久。再站起來時，他的淚水已幹，雙眸中又閃現出了那慣常從容、堅定的光芒。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