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無形

建安十九年的夏天，随着劉璋自開成都城門而降，劉備長達三年的西征總算告一段落。如此長時期而高強度的征戰苦的不僅僅是高層統帥，更是千萬的下層将士。所幸益州殷富，劉備置酒犒軍，分賜金銀，撫慰将士。

益州初定，人事安排和官員調整便成了人們最關心的事。劉備同諸葛亮早有默契：荊州舊部位不必高，掌實權即可；蜀臣須許以尊位，能用則用。然而在遇到具體問題上，劉備還是有沖動不能理智行事的時候。比如曾經在成都被圍時試圖逾城投降的蜀郡太守許靖，劉備鄙薄其為人，又素來最厭惡這種徒有虛名卻無實幹的腐儒，遂不願用。

許靖之事本是劉備向諸葛亮私下透露的想法，卻不知被何人傳出了風聲，傳到了法正的耳裏。傳聞中沒有提諸葛亮的想法，法正料想他是沒勸住劉備。或許正是他勸說未果而想尋自己出面才有意放出的風聲，否則以劉、葛身邊人的嚴謹自律，怎可能走漏這麽要緊的消息？

法正一陣得意。論起百依百順，劉備待他可比待諸葛亮強多了，誰讓他比諸葛亮更懂得順遂君心呢？就說分府庫金銀一事吧，他深知劉備豪爽不羁的性情；将士們苦了三年，劉備早就憋足了一股勁，想痛痛快快地犒賞他們一番。所以法正毫不猶豫撺掇他分財犒軍，甚或還為他指點城內府庫何處所藏最豐。可是諸葛亮呢，光法正知道的就婉勸過兩次，私下還不知怎麽樣呢。見主公心意已定，諸葛亮倒是絕口再不多言了，卻是領了劉備賜的重金轉頭就拿去撫恤烈屬、赈濟災民、修繕河堤……劉備面上雖不顯露，但法正忖度，心裏怎麽也該惱恨這人削他面子、不識擡舉吧？

法正自信，在左右君心上，自己定能壓過諸葛亮。現聽到許靖之事，他略一思忖便向左将軍府行去——不單為了公義，他倒要想試試“拼眷”的效果。經一番陳詞利害，劉備果然欣然采納了法正的建議，決定任許靖為左将軍府長史，只為“千金買骨”，收買川中人心。

自此之後，法正越發得意張揚得不可收拾，仗着劉備的寵信，憑借揚武将軍、蜀郡太守的高位，對從前得罪過他的人肆意報複，一時間搞得川中士族人心惶惶。說來也怪，經他這一折騰，原先對益州新主不冷不熱負手旁觀的那些士人們如今倒是被觸動了心裏某根神經，恍然悟過來，惟有緊緊依靠新主、深得新主信任才可能有好的出路，否則便是法正這類人為刀俎，而他們只能為魚肉。遂許多人紛紛來向軍師将軍諸葛亮指天劃地地起誓明志，表自己之忠心血誠，一改從前離心離德的樣子。當然，表過忠心後最要緊的便是哭訴——

“法正于蜀郡太過縱橫，萬死懇請将軍，啓于主公，抑其威福！”

諸葛亮在對待這些人的時候向來極有耐心，但在法正的問題上卻一直不表明态度。待後來哭訴的人越來越多以後，他便談笑之間散淡言道，“主公在公安之時，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翺翔，不可複制，如何禁孝直使不得行其意邪？”

此話傳到法正耳中，法正初聽時只微覺別扭，待夜深細思數遍，竟猛然心驚肉跳，戰栗幾不可止，一夜輾轉汗流遍體，恐懼得難以安枕。他是極聰明極自負的人，然而諸葛亮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讓他崩潰，旁人還絕不能體會——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可怕？

自此之後法正收斂許多，在劉備面前也不敢多賣弄小聰明，轉而更盡忠誠。劉備半玩笑半認真地問過他何以不如從前直爽随性，法正便更深疑劉備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劉、葛之間的默契，恐怕根本是自己無法窺見的。

未過多久，諸葛亮領法正、李嚴等人制定《蜀科》，用刑頗嚴。原先劉璋當政，刑律不明，縱容益州大族無紀無法；看似行的是仁政，但大族虐待欺壓百姓，實則傷民已深。如今諸葛亮依法治蜀，看似嚴峻，實則用心平而勸誡明，抑豪族，福萬民。《蜀科》一時還未見奇效，然益州之政，從此步入正軌，劉備軍團這才算紮下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