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諾言
但凡征戰，就不可能沒有犧牲。死于伐川之役的将士成千上萬，諸葛亮與劉備均花了極大心思予以撫慰，而這其中，又以龐統為最。因為其子尚在年幼，不便加恩，遂拜其父為議郎。諸葛亮對同窗之情難以釋懷，更是親自前往，為統父拜官。
待料理完這頭的事，諸葛亮便欲按原計劃去視察鹽井，孰料劉備身邊的一個親随趕來截住了他。“将軍，主公請将軍去一趟。”諸葛亮心中疑窦頓生，暗思若非十分緊要劉備當不會輕易幹擾他的公事。不過他素來對劉備和自己身邊人要求甚嚴，因而這幫人口風極緊，他自己當然也不會主動壞了規矩令他們為難，遂也不多問，便淡淡應了。
進了左将軍府，那親随卻不再為他引路，反是躬身退了出去。他滿心疑惑，然腳下不停，輕車熟路地向內室行去。今日事情果有蹊跷，一路走來竟不見侍從，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至內室，一眼便見劉備坐于榻上，那看向他的神情十分古怪。“亮參見主公。”諸葛亮躬身一禮，“不知主公召亮前來有何要事？”劉備盯着他足有半盞茶的功夫，仿佛要把他每根毛發都看清楚似的，看得諸葛亮寒毛都快立起來了，才嘆着氣拍了拍身側的坐榻道，“你先過來坐吧。”
諸葛亮與劉備相識這麽久，如果還摸不清他的脾性就太說不過去了。他此刻已能完全确定，自己定有什麽事又觸了主公逆鱗——劉備這幅樣子明顯就是暴怒的前兆。他的心倏地一下就吊了起來，僵着兩腿走到劉備身邊，盡量不顯出心虛神慌的樣子，腦子卻已開始飛速運轉，使勁捋着近些時日自己做過的樁樁件件，卻是無論如何也沒個頭緒。
劉備不待他多想，冷冷地開口了，“自你從荊州來後，我們也沒細聊過荊州的情形。怎麽，軍師将軍掌印三年，卻無寸言片語說與孤聽麽？”
諸葛亮一瞬間就明白了劉備實在惱怒什麽，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裏咯噔一下，冷汗就順了後脊直滑下去。然而他不知劉備是從何處聽說，又究竟知曉到什麽程度，倘若此刻自己不打自招，萬一更加吃虧該如何是好？定了定心神，他幹笑着答道，“主公……是不是問青泥之戰？亮這段時間忙糊塗了，竟忘了向主公請罪的大事！”
說罷趕緊撩袍跪下，正色道，“亮督戰不力，致使關将軍折兵損将，險些誤了主公西進大業，明理應受罰，請主公降罪！”劉備這下實在忍不住了，“嘭”地一下猛拍着榻沿站了起來，臉色氣得發青，“孤是要聽你說這些？你的嘴可真是硬吶，非要逼孤動手撬開不成？”
諸葛亮額上見汗，情知無幸，卻仍想婉壓真相，趕忙答道，“主公息怒，請聽亮一言。那時亮确實身染小恙，但青泥戰事危急，倘若荊州有失，亮該如何向主公交待？主公在前方浴血奮戰，将士多有帶傷上陣；而亮在後方，不過一點小疾小患，豈能因私廢公？亮年輕體健，這些誠不足慮，請主公勿要挂懷。”
劉備眼睫微顫，淚光卻已隐隐可見，“孔明，高燒數日不退，胃痛粒米難進，這如果都能叫小恙，那你告訴我，什麽是重疾？”“主公……”諸葛亮心中一絞，雙手輕攥了劉備衣擺，卻竟不知該如何解說。他所盡者，義也；主公所傷者，情也。每每為此争執，兩敗俱傷，卻終是情義兩難全。
諸葛亮閉了閉眼，把淚水咽回肚裏，站起身來執了劉備雙手道，“主公，是亮錯了。主公出征之前與亮有約，主公答應亮事事謹慎，亮答應主公照顧好自己。主公信守承諾，亮卻違背諾言。縱有千萬個為公的理由，私情上傷主公關切之心，便該受主公的責罰。”說罷竟徑自向榻上摸索一陣，果然摸出一根藤條，雙手捧了塞進劉備手裏，然後坦然在榻邊伏下身去。
劉備拿着藤條，胸口重重起伏了幾下。半晌，突然拉過一團厚厚的錦被丢在諸葛亮身上，然後使足了老勁狠狠擂下去，邊抽邊喝罵道，“老子真恨不得抽死你幹淨！讓你不聽話！讓你再拼命！讓你再吓我！讓你再叫我心疼！讓你……”後面罵的什麽諸葛亮已經聽不清了，他那回挨那麽重的藤條時都沒掉一滴眼淚，此時此刻卻不知為何，心像要被人挖去一般，淚水一行行劃過鼻梁，落得又快又急。
劉備畢竟是上了年歲，猛抽這麽一陣，氣息都開始紊亂不堪。諸葛亮狠狠一咬牙，冷不丁掀開被子，劉備一個收勢不及，藤條登時真的咬上了皮肉，痛得諸葛亮眼前一黑。“孔明！”劉備趕緊丢了藤條，抖着手便要解他衣服看傷，諸葛亮強忍了痛側過身來半環住他的胳膊，淚中帶笑道，“主公出了氣，就別為難自己了吧？要是累壞了身子，亮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你……你……”劉備牙關“格格”直抖，把人一把抱進懷裏又給了身後兩巴掌，卻是小心翼翼避開了方才藤條抽下去的地方，“你真是行！你幹脆氣死我算了……”但巴掌很快就變作了無盡憐惜的輕撫，劉備的淚水也一路滑進了諸葛亮的衣領。“孔明……你是在把我的心放在烈火上烤，放在寒冰裏凍，放在刀劍下寸寸碾碎啊……但我又何嘗不知，你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們共同的夢想……”
諸葛亮此刻仍能感覺得到劉備身體的顫抖，知道這是激動過度的緣故，心中鈍痛難忍，“主公，亮答應你，好好照顧自己，也求主公珍重，千萬別再動這麽大的怒了。”“好，孤便再信你一回，記住你的諾言。”
然而就在這一刻，劉備心中卻陡然漫起一陣透骨的凄涼——孔明，假如哪一天我不在了，這個諾言，你可還會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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