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丈夫

劉備、諸葛亮在川蜀忙着收攏人心、紮穩腳跟的時候，孫權于江南也絲毫沒有片刻懈怠。建安二十年，孫權征皖城新勝，士氣高昂，聞劉備已得益州，立即便遣出諸葛瑾入川為使，求還荊州諸郡。

人暫且安置在驿館，劉備急同諸葛亮商議此事。“子瑜遠道而來，你兄弟又是多年未見，本是件難得的喜事，可如今……”劉備苦笑着搓搓手，心中深恨孫權用心險惡。諸葛亮滿面肅穆，斷然答道，“主公基業面前，亮沒有什麽私情可言。孫權有意令家兄來為難主公，主公更不需有所顧慮。荊州乃我根基，寸土不可讓！”

劉備還是滿心歉疚，“公理是公理，人情卻總還是要講人情嘛。倘若為荊州之事害的令兄與你昆仲不睦，傷了手足之情，孤這輩子都不會安心的。”諸葛亮心頭溫暖，面色也不像方才那般冷硬了，溫然答道，“主公放心，家兄是明白人，在公私分明上，他是亮之師長。如今彼與我既各為其主，自然都能體諒對方的心意。他斷不至因兩家公事責怪亮的。”

劉備最終懷揣着一半雄主的冷酷和一半常人的歉疚，帶上諸葛亮會見了吳使。或許是諸葛瑾本身謙謙君子的風度，或許是因為他是諸葛亮的至親，劉備這輩子厭惡過江東從君到臣幾乎每個人，卻獨獨沒有厭惡過諸葛瑾。此刻，面對這樣一位使臣，他素來的老辣奸猾竟真有種無從施展的無奈。不得不說，孫權深谙攻心之術——遣使是一門藝術，有時候遣剛正誠實之人反比遣油嘴滑舌之徒更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

聽諸葛瑾清晰明白地述說了一遍兩家借資荊州的完整過程，劉備幾乎啞然。諸葛亮原本是萬般不願意參與這個尴尬的和談的，就是憂慮劉備會抹不開面子這才硬着頭皮同來了。如今情勢緊張，只得挺身而出，使出渾身解數效戰國縱橫之術同自己的親哥哥強争力辯。

饒是諸葛瑾再好涵養，也被兄弟這游揚雄肆的霸道言辭逼得怒火叢生，忍不住提裾而起，直向劉備躬身一禮，厲聲道，“諸葛将軍所言瑾誠難茍同，也不欲再做無謂的口舌之争。如今只向左将軍要一句明白話，荊州諸郡，将軍究竟能否歸還我主？兩家是否還能永延盟好？”

劉備喉頭一動，正要開口，諸葛亮一道比刀鋒還利的目光已逼視過來。劉備被這目光一懾，又重新硬起心腸，然面上已擺出了标準的和藹微笑，“子瑜勿要焦慮，先坐，坐。孔明方才脾氣是急了些，若有言語冒犯了子瑜，孤先代他向你賠不是了。”說着真個立起身向諸葛瑾深深一禮。諸葛瑾畢竟是知禮的君子，大節上萬不肯疏忽了，連忙邊還禮邊稱謝，火氣也稍平了平，複又還席入座。

劉備深嘆了口氣，“可話又說回來了，孔明急也是事出無奈。子瑜與孫将軍遠在江南，可能還不知如今益州的情形。我們說是攻克了益州，可川蜀之地自來便是各派勢力錯綜複雜，孔明為此忙得不分晝夜，難免着急上火些。在如此情形之下，倘失卻荊州為後援，孤可斷言，蜀中必亂。到那時孤豈非無立足容身之地？子瑜，你怎忍如此相逼？”

諸葛瑾其實早已察覺到弟弟消瘦憔悴了不少，如今劉備一提，心中也是一疼一軟。然而公事絕不可能為私情讓步，諸葛瑾當即不再多看兄弟一眼，冷肅了面容向劉備诘道，“如此，左将軍之意，是斷然不肯歸還荊州了？”

“還……自然是要還的……”劉備聲音拖得極長，“只是，如今尚有些難處。這樣吧，子瑜，孤不日将圖涼州，涼州定，則盡以荊州與吳，你看可好？”“這……”諸葛瑾仿佛被噎了個胡餅似的，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此時諸葛亮突然凝聲開口，“先生也當為孫将軍與吾主留下些餘地為好。吾主乃一方州牧，如今已許諾人前，先生若再苦苦相逼，恐失盟好之禮。”

正是談畢之後，諸葛亮立即從諸葛瑾視線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便是款待使者的宴席上也再不見他的身影。諸葛瑾也從不主動向劉備問起有關他的一個字。這對兄弟在諸葛瑾來蜀的這段日子裏，竟然真的只在那一日的公事會談上見了一次便再無私面。這件事不但震動了益州士民，更是傳揚到了江東，再一次震撼了江東的士人們。不過孫權倒并不驚訝，只是嘆道，“從前堅守得住的，如今只會更加堅守。藍田生玉，俱如是乎！”

但是在這件事裏，唯有劉備知曉一個所有人都不可能知曉的真相。

那就是，在諸葛瑾離開成都的那一天夜裏。孔明彈了整整一夜的琴，彈斷了所有的琴弦。然後，在第二天的朝陽升起時，用一如既往的從容，扛起軍政，扛起民生，扛起益州，扛起荊襄，扛起他心裏裝滿的漢室，扛起整個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