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姐弟

“讓你再淘！讓你沒規矩！讓你再和先生頂嘴！”一個十來歲的清俊少年烏沉着臉，滿眼恨鐵不成鋼，左手緊緊按着竹凳上使勁撲騰的小小總角孩童，右手高舉着細細的竹條，正狠狠地抽着那孩童的小屁股。

那男童痛得滿眼淚花，小模樣卻是倔強極了，梗了脖子既不哭喊也不求饒，就是亂踢亂扭，如一尾剛被甩上旱地新鮮帶勁的大魚，發出無聲的抗議。

正打得沒個開交處，房門“嘎吱”一下被推開了，一個婷婷少女急急奔了進來，上前一把搶住了少年揮舞的“刑具”，心疼含怨地嬌嗔道，“哥！你怎麽又和小二怄氣啦？就是生氣，有爹爹教訓還不夠，你怎麽也打他呀？”

少年恨恨将竹條擲于地下，将孩童從登上扯下來，“你不問他幹的好事！當初是他纏着我，我煩不過才帶他個猴孩子去旁聽兩回先生的課，人家先生是看爹的面子才不計較。誰想這混小子……哎呦氣死我了！竟敢指摘先生講的經典，把先生氣得倒噎！你說這事……我倒敢和爹回？”說罷狠狠剜了那孩童一眼，卻正瞅見孩童還在不服氣地撅着小嘴，登時氣得忍不住又拽将過來給了他兩巴掌，“你還敢不服？還不認錯？”

“哎呀行了行了，”少女趕忙拉解開兩兄弟，将小小孩童護在身後，“小二本就嘴笨性拙，你別和他較真兒嘛。我一會好好和他講道理。”“他笨？他都要成精了！他了不得啊……”

少女一面勸着喋喋不休的大哥，一面推搡着小弟趕緊“逃”離了“戰場”。回到自己房裏，女孩才撫着胸口松了口氣，不滿地嘟囔道，“才這個年紀，就跟小老頭似的……真是把爹學了個十足……”

原本烏亮的大眼裏一直轉着小淚花的男孩此刻聽了姐姐的抱怨，忍不住噗哧一下破涕為笑。

“你還笑！”女孩瞪着眼輕輕一敲男孩的頭，卻是立即就心軟心疼了，麻利地找出藥，向榻上努努嘴，“快，褲子脫了，趴那兒吧。”男孩此刻倒是扭捏起來，臉紅躊躇着。“哎呦，又不是頭回了，小東西的！”女孩老氣橫秋地罵着，只好暫放下藥騰出手來給弟弟解了褲子。

“這狠心的大哥，這樣重的手！”粉嫩的屁股上十幾條紅檩子凸楞着，看得少女一陣心酸。男孩懂事地咬着小拳頭，不肯叫一聲痛。“你的聰明姐還不清楚麽？何苦要去招惹大哥發火，吃虧的不還是你嗎！你呀……小小年紀，就倔得跟塊茅坑裏的石頭似的！”少女一面輕輕擦拭着藥酒，一面含淚絮絮。

“先生教的經書，确實很多不對，”男娃委屈地較着真，“姐姐，你看每天有多少人來咱家門口讨飯吃。為什麽那麽多人吃不上飯，為什麽那麽多人誰在荒野，為什麽一打仗就死那麽多人可還是一直都在打仗？經書上說的東西，與這些毫不相幹！”

少女答不上來了，深深嘆了口氣。“姐，我希望那些讨飯的人都能吃飽肚子，誰在野地裏的人有房舍可蔽風雨，你說我錯了嗎？”

少女撫着男孩的頭，眼中充滿母性的憐愛，“不管別人怎麽看，姐明白着呢，我的二弟，是個心眼頂好頂好，志氣頂高頂高的好孩子，将來，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往事突然那樣清晰地襲上心頭，記憶中姐姐的一颦一笑，溫柔慈祥，俱化作了一把把鋼刀，将他的心割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姐姐，你說……”他以為自己已成了一尊麻木的雕塑，卻絲毫未覺淚水已流了滿臉，“是我錯了嗎？”

“孔明。”劉備看着他木然落淚，心早已碎成了八瓣，此刻再也禁不住，“撲通”一下跪在了諸葛亮面前。“主公不可！”諸葛亮悚然驚醒，側開身欲拉他起來，劉備卻動也不動。“這麽多年，先生跟着我飽受艱辛，從未享過一點福澤；如今，竟因我一時疏忽，害的先生骨肉分離。劉備就是死都還不起這個債了，還不起了！”

諸葛亮也跪了下來，此時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兩個堅韌如山的英偉男子，竟就這樣相對跪着，執手痛泣。這個亂世裏有太多的痛苦，人們總以為如他們這樣執缰踏馬的人是冷漠的，可是有誰知道，他們正是因為将太多人的痛苦扛在了自己肩上，而失去了為自己悲哀的權力。他們的傷，傷在世人無從窺曉的深深骨髓，從不敢随便觸碰，因為碰到了，就會疼得叫人魄散魂消。

諸葛亮先恢複過來。他強按下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扶着劉備的雙肘道，“主公，站起來。”劉備流淚不止，“孔明，你不能這麽輕易原諒我。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諸葛亮攙着他慢慢起身，神情雖還是悲傷的，卻已如從前般鎮定堅毅。“主公，你聽我說。亂世之中，團圓最難，誰都不能例外。家姊罹難，亮當然五內崩摧，但這并不是主公的過錯，甚至，根本不是孟子度的過錯。錯的是綱常淪喪、禮樂崩壞的世道。”

劉備漸漸止住悲泣，安靜地傾聽諸葛亮宛若深深湖水般有着神奇的安定人心的低沉聲音。“主公征讨四方，正是為了如家姊與亮這樣的慘事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這人世間重演。家姊在天之靈，會理解我們的。”

那一晚，星光滿天。劉備陪着諸葛亮去拜望了蒯夫人的墳冢。劉備傷感這好女子最終沒能落葉歸根，而諸葛亮的臉上卻始終平靜着，他撫着冰涼的碑石，似在感慨着死，又似嗟嘆着生——“遨游何必歸故鄉。”

就在那一刻，諸葛亮恍惚看見了那個溫柔靜好的女子淺笑吟吟，向他步步行來。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慈悲寧和，宛如蓮花靜靜盛開。

她說，“姐姐知道，二弟心眼頂好，志氣頂高，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