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實情

法正苦于劉備的冷落，一直都憂悒不樂又竦切不寧，卻不知究竟該如何讨好劉備。終于有一天，他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勸劉備漢中稱王。劉備帝王之志他早就心知肚明，如今坐擁荊益，威震中土，稱王綽綽有餘。可這種事必須要有人牽頭勸進，否則再急也只能幹忍着。想到這一節，法正便似打通了七筋八脈一般，越想越明白劉備這些日子的無名火都是從哪來的了。

法正性情幹脆利落，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對什麽禮法宗義之類的虛事更是不屑一顧。拿定主意，便立即張羅活動開了，和一幹蜀臣俱皆通了氣，找了個恰當時機，便向劉備勸進。劉備略聽了兩句便猜到法正的用意，腹中好笑尴尬之餘，卻也着實有一絲動心——若順着法正這“誤揣君意”的舉動，将錯就錯，倒也不是不可以。當然面上還是陰沉的，斥道，“天子陷于虎狼之地，孤寸功未著，何敢妄加九錫？果如此舉，又與曹賊何異？”

“主公收複荊、益，平定漢中，眼看就要直搗賊穴中興漢室，何言無功？正因曹賊已竊寶器，逼主賜王；主公若不挺身而出，以正義對邪佞，将何以興義師而讨不臣？”劉備滿面陰郁，和法正來回掰扯了幾句，終于撂下一句：“如此大事，豈能不詢軍師将軍之意？”

法正一陣怔愣，訝異這事劉、葛二人居然沒私下商量，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暗暗叫苦：若是諸葛亮沒有首肯，說明劉備或許沒有這個意思，那自己豈不拍了馬腳，又開罪了諸葛亮？自驚自疑了好一會，法正才漸漸冷靜下來，重新理了理思路——劉備天生豪雄，絕不可能沒有稱霸問鼎之心；諸葛亮乃其心腹股肱，也沒有不贊成他稱王的道理。恐怕，這還是主公在做姿态，讓群臣再三勸進罷了。

定下心神，法正立即依照劉備的意思，給成都去信詢問諸葛亮此事。原本是走個過場，諸葛亮只需同意在勸進書上領銜署名便萬事大吉。誰想他竟莊而重之給劉備回了信，言此事重大，他要赴漢中與主公面議。

劉備原沒有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如今看諸葛亮要來，立時慌了手腳。一會揪心蒯夫人之事害怕面對孔明，一會又疑孔明是否惱了自己沒和他商議稱王之事，一會又……一顆心七上八下，竟比等待天子駕臨還要惶恐忐忑。

懊惱自己陷入不得不面對諸葛亮的尴尬境地，劉備更加遷怒法正，氣憤他出的馊主意。不過終歸是自己處事不慎，才種下這千頭萬緒的心結，想到根子上，劉備終是只有萬般地無奈灰心。

諸葛亮還是和從前一樣，行事總是那般風馳電掣。沒容劉備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人便已經到了漢中。

“什麽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辛苦走這一遭？”劉備心虛着，卻仍如往常般執手寒暄。諸葛亮的雙眸亮得懾人，仿佛要看穿他的五髒六腑一般，安靜而深沉地凝望着他。“來，先坐。孔明，坐下說。”劉備受不了地錯開目光，殷勤張羅着給他鋪排座席。

“主公，”諸葛亮在他背後幽幽地開口，“究竟何事瞞我？”劉備喉頭一緊，似被人掐住了脖頸要害一般，動彈不得。

沒有虛詞，沒有假意，沒有矯飾，諸葛亮就這樣單刀直入，打亂了劉備準備好的一切部署，直接就捅到了根子上去。

劉備總算知道為何那些将軍臣僚，敬畏諸葛亮甚至甚于敬畏自己了。

見劉備木然不答。諸葛亮心頭壓抑已久的怒火終于燃燒得無可遏制，遂冷冷道，“主公說不出，亮便一件一件說給主公聽罷。孟子度在房陵之役中表現英勇，為何主公反而派大公子奪了他的兵權？雲長在荊州起兵，想必和主公通了氣的，為何只字不與亮提？法孝直好好地為什麽突然提出勸主公進王？主公，亮實不解主公究竟意欲何為！”

話說得已是相當咄咄逼人，一反諸葛亮平素謙恭侍君的君子風範。他每問一句，劉備胸口便似被壓上一塊巨石，直壓得他胸悶氣短，滿臉漲紅，終忍不住色厲內荏地喝道，“你是在責問孤嗎？簡直全無人臣之禮。”

諸葛亮毫無懼色，躬身一禮，又挺拔如竹地立直了身子，“亮今日冒犯主公，事後聽憑主公責罰。只是請主公明言，解在下心頭之惑。”“孤無事可言，你且歇一晚，明日再議政吧。孤瞧你趕路趕得心火太重。”“主公，若事非峻急，亮何敢诘問主公！漢中大戰歷時良久，耗損頗多，我們原本就根基不穩，此時北伐本是不妥……”“好啦，這話你都說了多少遍了。如今房陵、上庸不是已經打下來了麽？”“可主公為什麽臨陣換将？孟子度究竟做錯何事？換将也罷，可主公沒有合适的理由，如何能服川中人心？荊州傾城出兵更是太過冒險，偏主公還要在此時稱王，主公，你可知這其中有多少致命的殺機麽？”

劉備終于再也忍不住了，雙眼充紅，猛地一步上前扳住諸葛亮的雙肩，氣喘如牛地低吼道，“孟達殺了蒯祺，逼死了你姐姐！孤不拿下雍洛，還如何回去見你！”

諸葛亮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失聰了。明明看清了他的唇形，聽到了一些音符，可是那帶着死亡氣息的悲怆旋律，無論如何，也闖不進凍成一片荒原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