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赴宴
“大中午的發什麽瘋!”柳師父的大嗓門突然打窗戶外邊傳來,衣輕塵聞聲望去,瞧見柳師父正在窗戶那頭惡狠狠地瞪着自己,後者道,“睡舒坦了便出來幫忙,這大雨天的,取個锉刀都要多繞些遠路,你還胡亂砸東西,是想折騰死為師這把老骨頭嗎?”
衣輕塵翻身下床,啞着嗓子道,“這便來。”雙腳堪堪落地,便是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扶着牆穩住了身形,喉頭的瘙癢卻沿着脈絡擴散開來。
又咳又喘了好一會,連柳師父都聽不下去了,“得得得,不勞您這小祖宗幹活了,下午衙門還得管老夫要人,躺着去吧。”
“師父。”衣輕塵卻突然喚住柳師父,“您的偃甲,當真能擋住所有人?”
問題脫口,不僅衣輕塵,連柳色青也默了。
後者半晌才反問,“何來有此一問?”
衣輕塵如實回答,“昨夜家中遭了賊。”他倚着床框,腦袋有些昏沉,伸出手胡亂比劃了一會,“您當初同我說院落內處處掩着機關,若是不曉得分布,諒他神仙在世也難活着出去。機關分布只有您最清楚,連我都不記得全部,何來恰巧避開一說?”
柳師父敲着木質扶手思索許久,突然笑了起來,“你可被那賊人偷去什麽?”衣輕塵搖了搖頭,柳師父又問,“這家中又有何物值得那賊人下手?”師徒倆相視一笑,衣輕塵連連搖頭。柳師父态度很是無所謂,“既非謀財也不害命,便随他去吧。”
院外,再度響起鐵皮風鈴的碰撞聲,柳師父心下了然,催促衣輕塵道,“看來那位江捕快已經到了,你快将衣裳換上去洗漱,然後把那一車偃甲帶去前院。”
衣輕塵端着面盆便要去後廚燒熱水,前腳剛跨出門檻,便回頭道,“師父,你先替我去接一下江大哥吧,別晾着人家。”
柳師父不耐道,“操心!何須你來多嘴。”
江止戈來的比約定的時辰早了些,見到來應門的是柳師父,震驚之色溢于言表,柳師父倒是并不在意這些晚輩的态度,只同他說,“輕塵那小子昨夜累着了,起的有些遲,眼下洗漱去了,屋裏坐坐吧,老夫正有些話想問你。”
柳師父本就長得兇煞,加上嗓門大說話直,早已成了孩童們口耳相傳的妖怪,連大人都怕的緊,江止戈獨自面對柳色青,起初的震驚過後,非但不懼,反倒笑的十分客氣,“是晚輩來的太早了,衣公子慢些準備便好,先生若是有甚想問的,止戈定知無不言。”
柳色青滿意地捋了捋胡子,将江止戈朝屋子方向領,方才走出幾步,後者腳底便傳來異樣的觸感,再低頭時,一只鐵爪正冒出地面,牢牢地扯住江止戈的腳踝。江止戈用力抽腳,只引得那鐵爪收得更緊。
江止戈有些吃痛,不解地看向早已抵達屋內的柳色青,“禪機先生這是何意?”
柳色青眯着眼,“測測老夫的機關罷了,不會傷及江捕快性命。”
江止戈還想說話,右側檐下便射來一根透骨鐵刺,他閃避不得,只得拔刀擋住。鐵刺被撞飛後沒入土中,一排連弩卻架在了瓦楞上,江止戈忙揮刀斷去鐵爪,一個騰空,左右翻滾,最後隐入那回廊之下,箭雨方才停止,衣裳卻已被破開了三五大洞。
柳色青為之鼓掌,“江捕快好身手,得你一人,實乃渭城之幸。”
江止戈卻很不解,“恕止戈愚鈍,請禪機先生解惑。”
柳色青便道,“你覺着老夫的機關厲不厲害?”
江止戈道,“自然非常厲害。當年您與鷹王虞封縱橫江湖的事跡,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真絕世豪傑,是晚輩遠不可企及的距離。”
“休要說那些沒用的。”柳色青對那些虛名浮華厭煩的很,不欲多提,“老夫問你,這機關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避開?”
江止戈面露難色,“這......能力在止戈之上之人數不勝數......”
柳色青肯首,“那輕易不會觸發機關的,又有幾人?”
江止戈将此生所識所聞篩了個幹淨,最終只得出一個答案,“衣白雪?”三個字脫口而出,柳色青卻望着他笑了。江止戈有些不明所以,柳色青卻覺得這個答案很荒唐,畢竟昨夜闖入的人絕不可能是衣白雪。
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那人擁有和衣白雪旗鼓相當的輕功,若他冒充衣白雪行事,試問天下又有幾人不會去信?
江止戈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試探着問詢,“可是昨夜出了什麽事?”
柳色青本就不是多話的性子,問題問完後便有些乏了,“這事以你的實力最好莫要摻和,若是虞昭那小丫頭在場或許還能提上一提。”
不料這番話卻戳到了江止戈的痛處,他握緊雙拳,面露不甘,“禪機先生,在下畢生夙願便是将那鬼面郎君捉拿歸案,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眼下若是連那區區幾個毛賊都無力應付,又何談将鬼面郎君緝拿歸案?先生若是看得起在下,還請給在下一個機會。”
柳色青以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目光審度着他,“你為何要緝拿那鬼面郎君?為了揚名立萬?還是為了所謂的正道?”說到此,一貫來正氣凜然的江止戈眸中也籠上了薄薄的陰霾,“他,殺了我父母。”
話已至此,柳色青明白了幾分少年人眼中的堅定,遂道,“老夫若是同你說,昨夜家中遭了賊,且那賊人來去自如并未觸動老夫的機關,你當作何想法?”
江止戈立刻便問,“禪機先生同衣兄弟可有受傷?”見柳色青搖頭,江止戈推斷道,“那麽此人定不是那嗜血的鬼面郎君,但身手能到如此地步的,若非衣兄弟與鬼面郎君,只能是那與之齊名的玉面飛狐。此人狡黠的緊,俠盜之名也頗具争議,直至眼下朝廷也未給出明确的抓捕命令......”
“江大哥,你們在說什麽?”衣輕塵裹衣自後院方向來,腳下仍難走出直線,精神卻較初醒時來的好些。行至二人跟前的途中,餘光掃過整片院落,入目之處皆是狼藉。衣輕塵拾起腳邊的弩(這玩意也要屏蔽)箭(到底哪裏敏感了??),頗為不解,“這是怎了?”
江止戈道,“都怪在下不小心踩到......”柳色青卻打斷江止戈的托詞,如實告知,“是老夫任性,叫江小兄弟幫着試了試機關的效果。”
衣輕塵頓生欽佩,“師父的機關我是領教過的,江大哥當真深藏不露。”
江止戈愧不敢當,“哪裏哪裏,還是比不得衣兄弟的。不過衣兄弟你......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可是身子抱恙?可還能去盜會?”
衣輕塵拍拍胸脯,“睡了一覺,已清醒很多,江大哥不必擔心,答應過的事輕塵定然做到。時辰已是不早,江大哥準備何時啓程?”
江止戈望了望天,日漸西沉,正是酉時光景,“若是衣兄弟不反對,就現在罷。”
盜會舉辦的地點極為隐蔽,用江止戈的話來說,連他也不清楚具體的位置,朝雨只告訴他帶着衣輕塵前去丹青街洛河書院,餘下的全權交由大內侍衛處理。
二人一路行去,戌時未至,沿途閑逛的居民較昨日少了更多,就連開門做生意的鋪子都只剩零星幾家,整座渭城似乎都在一夜之間蕭瑟了不少。
衣輕塵站在丹青街口,望着長街盡頭高聳的城隍廟和入口處的牌樓,有一絲感嘆,“我雖來了渭城十年,卻總是在同一條街上走着,那條街熟了,便以為渭城熟了。直到今兒同江大哥來了這,才曉得原來城隍廟前的大街上竟還是有一座牌樓的。壯觀的很吶。”
江止戈笑道,“倒也尋常,畢竟廟會已有好些年不曾辦過了。是不是覺得江大哥也同這牌樓一般?十年了卻還是很陌生?”
“确實。”衣輕塵坦坦蕩蕩地承認,“實不相瞞,在我印象之中,這十年來似乎從未在渭城遇見過江大哥你......如今想來,怕是我太着急趕路,從未停下看過風景。”
江止戈卻道,“非也,這十年,我确不在渭城中。”
衣輕塵下意識便問,“去了何處?”
“中原各處。”江止戈無奈地笑了笑,“到頭來是為了一人。連如今回到這,也是為了那人。”
衣輕塵曉得了,鬼面郎君。
衣輕塵對于鬼面郎君的認知來自于巧手閣那個整日說書的瞎子,說書之餘,只要給他二兩小酒小菜,他便能變着花樣同你聊些天南海北奇聞異事,其中便說過些關于鬼面郎君的事。
那鬼面郎君原本出生于桃源鄉,家中富足,錦衣玉食,過得正是公子哥的生活,奈何鬼面郎君生性狠戾,自小便會虐殺動物,還會将屍體藏匿家中,惹得家人既氣又怕,便被全村人視作怪胎。
但無奈他從小便長得漂亮,又是冷冰冰的性子,很招女人喜歡,為搏他一笑,甚至有女人不惜割肉換他一眼垂憐。但怪胎終歸是怪胎,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遇到一位路過的邪術道人,二人一見如故,互稱師徒,至此便從桃源鄉消失了。家人尋他數年,無果,只得放棄。
八年後,他學成歸來,提刀入門,殺盡家中所有有血有肉之物,放聲大笑不止,傳聞當時有鄰裏見到他,稱其“肌膚沐血,衣帶貼身,舔舐其刃,美豔而決絕”。
雖不清楚這個故事究竟被添油加醋了多少,又有幾分可信,可既然大夥兒都如此形容,加之鬼面郎君作惡時總戴着惡鬼面具,想來多半正如傳聞所言,是副女人面相。
衣輕塵這般想着,下意識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這身皮囊雖是弱不禁風,但好歹潇灑,旁人一看便曉得是個男人。那鬼面郎君倒也是挺可憐的緊,任他衣輕塵心态再好,若是被旁人指着說了十多年的“美豔”“漂亮”,縱然不變态,那也該變成變态了。
“這便是洛河書院。”江止戈同衣輕塵止步于古樸的書院前,黑色木門緊閉,周遭無人蹤跡,江止戈圍着院牆繞了一圈,也沒發現所謂的接頭人。
衣輕塵倒是不急,畢竟是朝雨求着他來的,他便不信朝雨還會不派人來請他,遂什麽也不做,只圍着書院的牆壁端賞起滿牆的書法來。
衣輕塵雖不識字,卻因着厭喜的緣故,很親近這份提筆揮毫的風雅,他沿着院牆來來回回走了幾遭,将那滿牆的龍飛鳳舞看入心中,手指一遍遍地在掌心描摹。江止戈怕他走遠,便跟了上來,瞧見衣輕塵的舉動,甚是稀奇,“衣兄弟喜歡書法?”
衣輕塵将雙手攏進袖子,尴尬一笑,“字都識不得,談何喜歡?順眼罷了。”便沿着原路返回。二人再回到書院門前時,朝雨也在了,眼下她正緊蹙着眉,似乎有好些不滿急于發洩,衣輕塵遠遠瞧見,便躲在江止戈後頭慢吞吞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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