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賊人開會
三人碰頭,朝雨檢查了一遍衣輕塵攜帶的機關偃甲,越看眉心蹙得越緊,衣輕塵總覺得現在的朝雨随時都有可能動手打人,便下意識後退幾步。江止戈也意識到了不對勁,“為何只有朝雨姑娘你一人前來?”
朝雨也不回答,只擡手叩叩書院大門上的鐵環,十聲之後,總算有人來應門了。兩個紅衣小捕快站在大門後頭,右手扶在刀把上,面色緊張兮兮,正是止霖同止風。
朝雨白了他二人一眼,很是嫌棄,“渭城的捕快不頂用,我帶來的人手又不夠,衣公子是禪機先生的人容不得閃失,只得我親自來接。”說罷還用眼刀狠狠地剜了江止戈一眼,“小鎮便是小鎮,連個像樣的捕快都搬不出。”
江止戈連連賠笑,止霖止風雖是不服,但奈何與朝雨身份實力懸殊,只得咽下惡氣。衣輕塵擡腳進了書院,尚未來得及感受書院中的筆墨氣息,淩厲的目光便自四面八方投來。他借着餘光回望過去,明裏可瞧見四五人,暗處瞧不見的則是數不勝數。他在心中大致估了個數,望向朝雨,“都是大內侍衛?”
朝雨從腰間卸下鐵鞭,揮動手腕,銀色的殘影自眼前掠過,泛着殺意,似那盛夏雨夜的驚雷電閃,衣輕塵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待得朝雨重新将鐵鞭系回腰間,院中已是草木橫飛,樹葉零落,山石飛出,幾個落魄的賊人站在狼藉之中,面上有些挂不住,“朝雨捕快,我等可是朝廷請來的客,你若是傷着我,莫說朝廷如何,便是我那獅子嶺上的一幫弟兄,哼哼......”
又是一道寒芒,擊碎那說話賊人身側的山石,賊人住了口,兩腿有些哆嗦。朝雨怒氣洶洶,三兩步走至他跟前,從長靴中拔出匕首作勢便要砍下,“我臨行前說了,賊,就給我統統在會場內候着,外頭是我部署侍衛的地方。你耳朵是長在腦袋上的一個肉丁嗎?”
梅花镖當空劃過,朝雨推開面前的賊人,向後退了一步,梅花镖嵌入青磚小徑,那動手之人立在院牆之上,騰空落下,向朝雨行了一禮,“老夫的人,未管教好,給朝統領添了堵,留着也無甚用處,宰了便是。”
那賊人吓得當場跪下磕頭,“蝠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
朝雨擺了擺手,此事就此翻篇,顯然這喚作蝠爺的老頭也不是她願意招惹的角色。衣輕塵在旁看戲看得興致高昂,待到朝雨領路,便随着一同進屋去了。路過蝠爺時,那矮小幹瘦的老頭眯着狐貍眼直勾勾地盯着衣輕塵,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衣輕塵渾身不自在。
朝雨顯然也注意到了蝠爺的動作,便往回走了幾步,将衣輕塵護在身後,“禪機先生門徒輕塵公子,蝠爺最好莫要動他,否則禪機先生的手段您是曉得的。”
蝠爺将目光投向衣輕塵身後一車的偃甲,陰慘慘地笑了,“原是那禪機老頭的徒兒,是說味道怎這般熟悉,連老夫的蝙蝠們都蠢蠢欲動了。不過既是那老頭徒兒,當真英雄出少年,眼下不是時候,若有機會,來日定要好好指點一番。”
朝雨直接無視了蝠爺的話,将衣輕塵帶來的一車偃甲交給了侍衛們,而後領着衆人至一條長長的回廊前,回廊右側以畫卷為簾,清風掠過,空氣中浮着濃郁的墨香。左側的牆壁上每隔三磚便會有一塊刻着浮雕,朝雨在前開路,教衆人在回廊外候着。
衣輕塵便瞧着朝雨以奇異的步子踏着腳下的青磚,雙手看似因身形不穩而攙扶牆壁,實則在按下深藏其中的機關,他盯着朝雨的背影,覺得這姑娘若是肯穿着輕紗羅裙起舞,定是種非同尋常的風情。
機關轉動,牆上的暗門向內陷去,朝雨率先進入,衣輕塵與江止戈緊随其後。這是一條通往地下的暗道,看其蜿蜒的方向,終點應是那廊外鯉魚池的池底。沿途燃着火把,仍難照亮腳下的石階,再往下,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醒腦的熏香味,卻仍蓋不住魚池底部的泥腥。
江止戈從身後拍了拍衣輕塵的胳膊,指着偏僻角落裏的一處位置,低聲同他道,“你這臉多少怕遇上些舊識,若不想叫他們認出,便坐在那兒,無甚火光,容易藏着。若是覺着無所謂,坐哪兒都是可以的。”
衣輕塵領了江止戈的好意,“有勞江大哥費心了。”畢竟他失了當年的記憶,不曉得自己的臉可曾昭告天下,雖說從蝠爺的表現來看,他的臉應當是沒幾人認得的,但人生在世難保萬一,還是謹慎些好。
落了座,江止戈便同朝雨離開了,衣輕塵将自己藏在陰影中,翹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右手邊的茶幾上還擺着一盤子瓜果糕點,他雖不會傻到吃這種場合提供的食物,卻仍覺得惬意。
他候了一會,會議還未開始,便幹脆豎着耳朵偷聽起了旁人的閑談。他的位置可以說是偏僻極了,既陰暗又潮濕,自然無人願意與他挨着坐,不過幸而他聽力極佳,遠一些的說話聲能夠聽見。
正後方約莫三四排距離的位置,一個聲音尖細的女人道,“我聽聞這次皇族可是下了大手筆的,那長公主是當今聖上的心頭肉,明珠也是至寶,為了這麽顆珠子,連黑白二尊都請動了,你說他二人現在何處?聽聞都是極罕見的美男子,今次教我有幸碰上了,定要與他二人春宵一度,共赴巫山雲雨......”
左後方五六排的距離,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道,“再過數月便是靈山廟會,屆時藥宗大開山門施藥天下,便是潛入其中的大好時機。不日前我翻閱卷宗,得知靈山有一至寶名曰花耀木,得之者百病可解,生死可渡。若我猜得不錯,此物應當就在那藏寶閣頂樓,衆弟子把守,得它雖是難于摘星,卻值得一試。屆時爾等同我一并前去,若是誰得了,我願以三件珍寶購之!”
百病可解,生死可渡?衣輕塵初一聽聞,心中便萌生了大膽的想法,盜取花耀木。
這念頭轉瞬即逝,當即被衣輕塵扼殺。且不說僅憑自己現在的實力能否偷到,即便偷到了,靈山藥宗作為當今十宗之首,也絕不會坐視寶物被盜,屆時順着線索一路調查下來,只會将麻煩帶到渭城,帶給師父,攪亂原本的生活。
不過靈山他還是會去的,藥宗施藥天下,如此難得的機會,他自然要去讨上幾株活血化瘀的靈草。
“公子,此處可還坐着旁人?”一道溫潤的男聲自右手邊響起,衣輕塵循聲望去,只能瞧見是一個穿着白衣的男人。右側的光線較衣輕塵這處還要來得陰暗些,連那人臉的輪廓都看不大清,不過既然來人喜歡這種被黑暗籠罩的感覺,自己也無權攔着,便如實告知,“無人,請自便。”
那人倒也客氣,還特意與衣輕塵道了一謝。
又百無聊賴地等了好些時辰,朝雨終于走上了高臺,盜會便真正開始了,朝雨開場便道,“眼下鬼面郎君閣下還未抵達,應是有要事纏身,我等不好耽誤諸位時辰,便先開始吧。”
彼時朝雨手中握着一支毫筆,一旁的紅衣小捕快正給她研着朱砂墨,身後的兩個紅衣小捕快則張開了一張畫紙,畫紙上畫着一顆圓滾滾的珠子,朝雨用毛筆在珠子上畫了幾個圈,“明珠通體偏紫,比波斯進貢的葡萄酒要淺些,裏邊有絮狀物,被盜時辰是......”
衣輕塵全神貫注地聽着,右手邊那人卻突然開口,“說得再多也是徒勞......”衣輕塵首次聽見有人敢這般批評朝雨,雖然并不足以教朝雨聽到,但敢說出口的便是勇士,遂很欽佩此人,忍不住接話,“敢問兄臺覺得應如何說才不算徒勞?”
那人道,“以在場之人的實力,說得再多,都是徒勞。”
衣輕塵道,“哦?”
那人倒很有說閑話的興致,頗為耐心地同衣輕塵解釋起來,“明珠被盜時既無人證也無物證,可謂毫無線索,憑空消失。此般情況下,通常只有三個法子可追回明珠。其一為等。等那賊人銷贓,明珠輾轉落入他人之手,他人又恰好曉得明珠特征,歸還皇族。不過既然偷得到明珠,那賊人自不會缺錢。”
衣輕塵肯首,“有理。”
那人興致更高了,“其二為尋,尋到那賊人藏匿贓物的地點,可天下之大,沒有線索指引,誤打誤撞進入賊人寶庫的機會又有多大?”
衣輕塵繼續點頭,“說的是。”
那人又道,“還有一種可能,便是明珠珍貴,被那賊人貼身放着,若不得近身,旁人便始終發現不得,而有此實力者,天下盜賊中唯有三人。至于是哪三人,你我心中應當都很明白。”
衣輕塵覺得他說的有理,但又憑空将自己這個退隐多年之人扯上,委實冤枉,“我覺得兄臺你這番話,有些不對。”那人“哦?”了一聲,靜候下文。衣輕塵便打算試着為自己洗刷一次冤屈,“我曉得你說的那三人是誰,其中黑白二尊皆有可能,唯獨那衣白雪......此名號已蒙塵多年,他也許久不谙江湖事,是死是活都不知曉,如此将其扯出,未免莽撞了。”
那人笑了幾聲,用他那溫潤若翩翩公子的嗓音解釋道,“說的有理,只是這些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假,怕是只有衣白雪本人才知曉了。”衣輕塵覺得此人話中有話心機深藏,不敢再與之深入攀談,随便應付幾句便不再多言,那人卻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反而大段大段地說起了關于衣白雪的傳言。
“......只身盜玉冠,誤入美人榻,負雪崖上明月在,不見舊時少年郎。那衣白雪因盜取玉琅頭冠名動天下,得此結緣長公主,後為美人追回鲛珠深入食髓教內部,受困于負雪崖上,最終墜崖身亡,屍骨無存,一代天驕就此隕落,委實教人遺憾。試問天下又有多少豪傑能逃過美人關呢?”
衣輕塵風寒還未好全,聽完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何為‘誤入美人榻’?這衣白雪同那長公主究竟是何關系?”那人嗤笑一聲,伸手拍了拍衣輕塵的肩,“皇族秘辛,不可說,不可說。哎喲!誰抽我!”
衣輕塵順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回頭一望,發現自己身後竟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坐了一人,那人也穿着白衣,懷中抱着把長劍,只看了眼身形,便認出了此人正是昨夜闖入自己房中的賊人。
挨了打的賊人指着身後的賊人好一會兒,恍然意識到了什麽,突然犯慫,“原是慕容公子!小人不該多嘴的,擾了公子清靜,請公子恕罪,小人這便走,這便走。”
坐在右手邊的白衣人挪了窩,耳邊突然安靜下來,衣輕塵還真有些不适應,他用餘光瞥了瞥身後之人,此人來去無聲,還能避開師父的機關,絕非等閑之輩。來此之前,師父囑咐自己行事低調,莫要招惹是非,思來想去,端起茶水作勢也要挪窩。那慕容公子卻突然伸出長劍攔腰擋住衣輕塵的去路,“你去哪?”
此人似乎并不打算放任自己離開,衣輕塵也不欲違逆他的意願,便坐回原處,揭開茶盞吹了吹,慕容公子便用長劍托走了衣輕塵嘴邊的茶盞,将自己的換給了衣輕塵,“喝我的。”言簡意赅的三個字卻讓衣輕塵渾身不自在,他本就沒想要喝,只是借機觀察觀察這位慕容公子,不想對方倒是很不認生,才見過兩次面便敢叫別人喝自己的口水。
慕容公子顯然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沉吟片刻,把換給衣輕塵的茶水又給托了回去。此番舉動倒讓衣輕塵覺得意外的可愛,他下意識地認為,這慕容公子雖非等閑,但或許是個好人,遂道了聲謝。
慕容公子在黑暗中點了點頭,算作回應,衣輕塵卻不知怎麽的,覺得此人異常有趣,也無心去聽朝雨在臺上的發言,明知故問地與他搭話,“為何要換走我的茶水?”
慕容公子答,“有藥。”
衣輕塵問,“什麽藥?”
那慕容公子還真将衣輕塵的茶盞放到唇邊抿了一口,“軟骨散。”
衣輕塵有些淩亂,他雖未喝,但這茶盞卻是用嘴碰過的,“公子身體可還要緊?”
慕容公子放下茶盞,頗為無所謂,“用功力化去便是。”
衣輕塵尴尬地笑了笑,轉回身去,他覺得自己方才當真是像極了一個老媽子,人家擺明了武藝卓絕內功深厚,同自己有雲泥之別,自己竟還能瞎操心,果真是昨夜惹的風寒還未好透,腦袋昏沉,連性子都有些不像平日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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