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夜蘿

出事的院落裏,血腥味與焦炭味凝重的令人窒息。花沉池剛自屍首旁站起,便瞧見了回來的衣白雪同沉生,沉生一瞧見自家大師兄,立刻換上了張嬉笑面皮,全然瞧不出來時路上的怨婦樣。

花沉池未理會沉生,反而看向衣白雪,“我有些話問你,同我來。”說罷還刻意看了看慕容千,衣白雪會意,便将慕容千托付給沉生,“你二人好好相處,莫要吵嚷。”縱然慕容千與沉生百般不願,但在花沉池和衣白雪的壓迫下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慕容千不大歡喜花沉池,總覺得他死氣沉沉的,雖然藥宗弟子都很死氣沉沉,但花沉池是尤其的死氣沉沉,一身好好的絲綢裝束,硬是被他穿出了喪服的感覺。想罷,他伸手扯了扯沉生的衣角,“為何藥宗弟子服是黑色的?”

沉生大抵是未曾想一個八歲的小屁孩竟還會關注這些,有些驚訝,“行醫者需持重而沉穩,需如墨納百般顏色,需如夜遺世平靜。我曉得你聽不懂......”慕容千卻懂了,“所以你們這代弟子都是沉字輩?”沉生贊賞的拍了拍慕容千的腦袋,“厲害啊,這都聽出來了?”

慕容千點了點頭,“我打小愛看些折子戲文,懂得多了些罷。我其實挺好奇,為何沉生哥哥你叫作沉生,沉池哥哥叫作沉池,斷月姐姐卻不叫沉月呢?”

凡提及斷月,沉生都似換了個人般,當即擺出張歡喜面孔,連一旁檢查屍體的弟子們都能夠感受到這股撲面而來的傻氣,紛紛抗議,“九師兄你若要說閑話便去遠些的地方,歡歡喜喜乃對死者之大不敬,師尊若曉得了,是要受罰的。”

沉生無奈地聳了聳肩,領着慕容千去一旁的回廊裏坐下。打這處往屍體方向望去,屍首堪堪被三名半跪在地的弟子掩去,也方便看清遠處花沉池與衣白雪的動靜。

慕容千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衣白雪,被沉生瞧見了,後者調侃道,“夜蘿黏斷月師妹都沒像你這般黏着,不就過去說幾句話嗎,還怕師兄将你的雪哥哥吃了?若要我說,你這般作态倒真像是傾慕某人的小姑娘家家,恨不得成天将自己拴在他身旁,恨不得自己能長成他身上的一塊肉。”

沉生本是調笑,慕容千卻覺得藏掖多年的秘密被沉生發現,心中如戰鼓擂擂,只搖着腦袋不肯多說。沉生瞧着慕容千的反應,沉默良久。慕容千心底便更緊張了,生怕沉生會将這個秘密告訴衣白雪,然後雪哥哥就會同自己一刀兩斷天涯陌路從此再不相見。

正思襯着如何同沉生說些好話,後者卻往回廊的圍欄上一靠,口中哼起了小曲兒,“......你先前不是問我為何斷月師妹不叫沉月嗎?其實原本她是叫作沉月的。”

依沉生所言,藥宗規矩森嚴,弟子分作門內與門外兩批,門內弟子通常都是藥宗自小收養的孤兒,或者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卻很有天資之人,門內弟子學的是醫人的心境,可得真傳,也能競争長老宗主之位,地位高出尋常弟子很多,而門外弟子不過求學之徒,學的是醫人的技藝,入門滿十年後便可還鄉濟世,自然也不會接觸到那些只存在于古籍傳記中的傳說醫術。

沉生打有記憶開始便在靈山,教授他的長老同他說,他與義父都是被人從雪地裏撿回來的。當時義父身受重傷,昏迷不醒,自己身上也有很多野獸齒痕,傷口流出的血凝成了冰碴子,皮膚凍得青紫,渾身僵硬,已是死态。

那路人心善,便将他們救上馬車送往靈山,義父不久後便醒了,可自己得長老三日救治卻毫無起色,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時,他卻輾轉醒了過來,瞧見生人面孔也不哭鬧,反而放聲大笑,惹得在場所有提心吊膽之人皆哭笑不得。長老因此擇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取作沉生。

至于花沉池,沒有人說起過他的身世,長老們未曾提過,沉生也沒打聽到靠譜的,但在靈山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版本,說是某日宗主于靈山廣寒池參悟醫術,天際有一行仙鶴沐雲而來,為首那只口銜竹籃,籃中躺着個熟睡的嬰孩,這嬰孩便是花沉池。

所有人都說花沉池是西王母犯了事的孩兒,專程來人世歷劫贖罪的,故而天資清奇,三歲便可飽覽藏書閣典籍,五歲便可閉目刺穴,七歲便已為上門求醫的皇室愈了頑疾,此般天資,确實非人。

而斷月是六歲才拜入靈山的,她拜入靈山時還帶着個妹妹,叫作夜蘿,姐妹二人原為世家小姐,奈何父親經商不行正道,惹來往日兄弟滅門,她二人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所謂親眷手中幾經轉手,仿佛兩顆燙手山芋,後來不知哪位親眷聽說靈山收留遺孤,便将他二人打包丢了過來。

入了靈山的門,理應是要改名換姓的,斷月叫作沉月本也好聽,奈何妹妹夜蘿名號着實尴尬,門中早有沉夜此人,可若叫作沉蘿,便怎麽聽怎麽奇怪。

夜蘿生性驕縱,就是不願改,也不許斷月改,可規矩就是規矩,最後幾經争執,長老與夜蘿各退一步,弟子名冊上書沉月沉蘿,平日裏還是喚作斷月夜蘿。

慕容千聽完這一串故事,感慨道,“大宗大派就是麻煩。”

沉生對此也很贊同,“是啊,很麻煩,若我不是打小生在靈山,眼下也就是個流氓地痞吧,終歸不是什麽富貴命。”

慕容千打心底裏很有感觸,因他也是被雪哥哥從亂葬崗撿來養大的,他很幸運的遇到了雪哥哥,上了三年學堂,讀過詩書,有過玩具,雪哥哥給予了他一切所需所愛,所以雪哥哥就是他的一切。他将這番話含在口中,想要向沉生炫耀一番,轉而想起自己先前的失态,自知不可多言,這才又咽了回去。

沉生晃蕩着兩條腿,看向花沉池的方向,似在自言自語,“這世間真有所謂神明嗎?”說罷連自己都笑了。

慕容千瞧着他傻笑的模樣,總覺得這光景有些眼熟,以往雪哥哥吃了苦、受了累而自己又很不争氣的時候,雪哥哥就這樣笑過,可他尚且八歲,并不明白這笑容背後更深的意味。

衣白雪與花沉池交談結束便來尋慕容千了,衣白雪方才彎下腰,慕容千便将他一把緊緊抱住,突如其來的緊擁将衣白雪吓了一跳,當即便問沉生,“小千這是怎了?你欺負他?”

沉生慌忙擺手澄清,“我哪敢啊,不過剛同這小祖宗說了些往事,瞧将他感動的。”起身拍了拍衣裳,作勢去看屍首,“我去幫幫師兄,你二人好生聊聊。”

待沉生走的遠了,衣白雪這才開口問慕容千,“怎的好端端又哭鼻子?”慕容千将沉生同自己說的一五一十複述了遍,衣白雪聽後只笑了笑,不予評價。

慕容千哭了一會也消停了,說到底不是什麽大的傷心事,只是心中一塊疙瘩,趁着夜色抒懷了一把,衣白雪瞧他哭聲漸止,便遞了塊帕子過去,“舒服些了?今夜可還睡得着?”

慕容千點了點頭,衣白雪便将他抱去尋遠些的屋子,原先那間緊貼着出事院落的,是肯定住不得人了。去時路上,山雨欲來,燈籠搖晃,滿地的影子都在張牙舞爪,伴着老屋木門被風吹動的咯吱聲,構成了一幅十分詭異的畫面。

慕容千窩在衣白雪懷中,有些不大敢看路旁的鬼影,衣白雪揉了揉他的腦袋,“莫怕,哥哥在的。”慕容千覺得衣白雪腳下的每一步都很沉穩,很堅定,很無畏,硬生生走出了一股所向披靡的氣勢。

回屋後,慕容千坐到榻上,衣白雪便為他脫鞋。

二人這次被分到的屋子緊挨着女弟子房,雖還隔了一條通道,但着實是很近了,一安靜下來便能聽見那群女弟子們的嗚嗚咽咽,慕容千朝聲音來處瞥了一眼,心中很不喜歡,衣白雪也曉得他不喜歡,出言安慰,“眼下光景容不得挑揀,這屋子雖吵鬧了些,但終歸有軟榻棉被,沉池長老也答應我們,明兒就去莊外給你尋屋子。”

提到花沉池,慕容千便想起他将衣白雪拉去一旁說悄悄話的模樣,心底有些悶悶的,他也曉得二人說的定是正事,卻總按捺不住心底那絲好奇想要問個清楚,“雪哥哥,那沉池長老将你拉去一旁都說了些什麽?”

衣白雪将脫下的靴子整齊列在榻下,聞言起身刮了下慕容千的鼻梁,“你耳朵不是靈光的很?”慕容千揉着鼻梁嘟囔道,“還不是那沉生總同我說話,不過這話痨終歸說了些有用的,雪哥哥你過來點兒,我同你講......”便将沉生說的又一五一十複述了遍,說罷沾沾自喜,“怎樣,可還有用?”

衣白雪将靴子脫了,同慕容千一并坐在榻上,“你覺得哪處有用?”慕容千直截了當道,“那斷月不正常,尋常姑娘家遇上死了人,不該往人多的地方去麽?她偏生一人在那僻靜處偷偷摸摸地哭,若是被吓到,便更不該往那兒躲啊。”

慕容千說的興致沖沖,衣白雪聽罷卻噗嗤笑了出聲,慕容千當即臉紅了大半,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衣白雪卻将他摟在懷中,欣慰嘆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還頗有道理,看來小千已是個大人了。”

慕容千被衣白雪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臉埋在後者懷中,悶聲悶氣地說話,“雪哥哥是怎般想的?”

衣白雪卻突然低聲道,“哥哥想的同你差不得多少,只是你未注意到沉生話中的一個細節。”慕容千還想問是什麽細節,衣白雪卻将食指放在唇畔,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沉池長老自有打算,我等外人配合便是。”

他說這話時,目光是瞥向窗外的。

慕容千這才注意到窗外的動靜,仿佛野獸穿梭草叢,短暫而迅疾,若不細聽,還以為是風吹葉片,雜亂無章中帶着一絲規律與節奏,很明顯,那處方才有人走過。

慕容千雖耳力極佳,卻不敵衣白雪的資歷深,待到那人走的遠了,慕容千才如洩了氣的紙球般趴倒在榻上,“雪哥哥一早便曉得有人在那?那番話也是說給他聽的?”

衣白雪将被子蓋在慕容千身上,同他一并躺了下來,眉宇間似有些疲憊,“早便曉得了,腳步輕快的很,應當是個姑娘。今夜你好生休息,哥哥為你守夜,沉池長老應當很快便會過來。”

聽到花沉池的名號,慕容千當即清醒了大半,他很不理解花沉池為何今夜還要過來,衣白雪撫着他的背輕聲道,“我二人終歸是客,寄人籬下,做決定這種事還是要交由藥宗定奪的。且哥哥并不願将小千卷入其中,如若可以,倒真希望替你尋一安身的去處......”

這是慕容千八年來頭一回聽到衣白雪想要同自己分開,腦海中的弦突然繃緊,整顆心也被提了起來,他有些難以置信,就連撒嬌說一句“小千不願同雪哥哥分開”都忘了,只看着衣白雪的眼睛,試探着開口,“雪哥哥要将小千送走?”

衣白雪揉着他的腦袋,一字一句,輕聲細語,如同說睡前故事般溫柔地吐露着接下來的每一個字,“小千曉得為何哥哥姓衣,而你卻姓慕容嗎?”

慕容千搖了搖頭,他确實問過衣白雪這個問題,可那時的衣白雪只告訴他“日後你自然會曉得”,他也便未再追問過,只當這是個從折子戲中随手拈來的姓氏,不料今日衣白雪卻主動提及,慕容千有些想聽,卻又有些不大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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