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斷月
落水的動靜顯然不是一般的大,整間院落的弟子并山莊的主人家仆都拎着燈籠趕了過來,衣白雪便也牽着慕容千走了出去。二人走到井邊時,井中那人已被撈了上來,借着重重火光,衣白雪只能瞧出一個人形的輪廓,至于皮膚、五官、衣裳,都已被燒成了漆黑的焦炭。
山莊的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大約是平生頭次見到這般光景,竟是吓得兩眼一翻昏了過去,被仆人攙着送回了屋中。花沉池半跪在屍首旁檢查,沉生走到衣白雪身旁,用手擋住慕容千看往那處的視線,“雪公子,孩子還小,外頭又冷,先帶他回屋吧。”
衣白雪往那處看了兩眼,大抵同樣覺得不妥,便将慕容千往回領。
屍首由花沉池檢查,沉生負責去看屋主老太太的狀況,便順路送了衣白雪與慕容千一程。沉生是個話痨性子,相識不過一日,與誰都不見外,眼下更是滔滔不絕,“我就曉得要出事,讓師兄別帶那麻煩玩意出門卻偏要帶,這回不處理完估計都脫不開身了。”
衣白雪笑了笑,沒有多問,慕容千卻循着夜風聽到了一陣哭聲。
古院老宅本就大的離奇,平日裏也就一老太太同三位侍女五位家丁居住,此夜月黑風高,宅中更是少了幾絲人氣多了幾分陰森。偏僻角落哪怕打着燭火也瞧不清五指,憑空而來的女人哭聲更是叫人汗毛直立,饒是慕容千心态再好,也有些扛不住了,“雪哥哥今夜可會陪着小千一道?不要将小千一人丢在屋中。”
衣白雪揉了揉慕容千的腦袋,面色似有些顧慮,“小千可害怕那些屍首?”慕容千篤定地搖了搖頭,他年少曾在亂葬崗住過一段時日,什麽樣的屍首沒見過?他怕的從來不是那些虛無缥缈的鬼怪,而是扮作鬼怪想要謀害自己的惡人,“小千不怕屍首,小千只想要同雪哥哥一道。”
得慕容千回答,衣白雪便也安心了幾分,轉而同沉生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混在車隊中的奸細幹的,我功夫不抵靈山,帶着小千更施展不開,故而眼下回屋絕非良策,不若同沉生兄弟一道出入,也能幫襯些?”
沉生倒也随意,“只要這娃娃不怕,去哪都成。”話音剛落,哭聲大了幾分,衣白雪同沉生都聽見了,二人面面相觑,尋聲就近找了一圈,終于在假山後頭的草叢裏發現那啜泣的少女。少女穿着藥宗服飾,盤發精致,不似尋常弟子,沉生只瞧一眼便認了出來,“斷月師妹,你在這兒作甚?”
喚作斷月的少女聽見沉生的聲音,忽然捂住了臉,“沉生師兄?你莫拿燈籠照我,臉已哭花,醜死人了。”
沉生卻不以為意,“斷月師妹這般好看,作何謙虛?我倆打小一塊長大,再醜也都看過了。”便将斷月遮臉的手搬了下來,露出其後那張盈盈可人的小臉,乍看之下長相頗為大氣,細看五官卻又十分精致,只一雙眼被淚水泡成了核桃,有些不大像樣,沉生看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斷月委屈地将臉擋住,又氣又惱,“說好的再醜也無事呢?你總騙我,往後再也不信你說的話了!”
沉生聽到斷月放了狠話,連忙告饒,“是師兄的不是,是師兄的不是,你若哪兒不開心,打師兄一頓也成,千萬別捂着掖着,這樣只會更難受,也別大半夜在這哭,你容易着涼不說,也怪吓人的。”
衣白雪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慕容千瞧見衣白雪笑便也跟着笑,沉生尚且一頭霧水,斷月氣惱地跺了跺腳,背身離開了,任憑沉生在原地如何呼喚也不回來。
直到斷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沉生才蔫了吧唧地放下手,而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衣白雪拍了拍他的胳膊,鼓舞道,“追姑娘的态度不錯,就是不大會說話。”
“別提了,哎!衣公子,我瞧你一臉風流模樣,想必于此道應當很是精通,不若你來給我分析分析?”沉生領着衣白雪并慕容千回了主道,一路上不停摩挲着佩劍的穗子,肆意抛灑苦水,将個中委屈統統傾訴給了二人。
原來他與花沉池還有斷月都是靈山收養的孤兒,三人中天資最為拔尖的便是花沉池,而後是斷月,最後才是他。他從小到大只喜歡過三樣東西,劍、大師兄、斷月,因而處處對斷月百般照顧,可斷月對他的照顧卻只限于青梅竹馬的感情。
後來競選精英弟子,大師兄毫無疑問輕松地入選了,斷月緊随其後,只有自己,花了三年光景将藏書閣的典籍都生生背了個遍,仍是記不大清,最終落得個第九名的名頭。
“天資不如人,勤奮來補,這也都罷了!”沉生憤憤不平道,“大師兄确然優秀,卻總擺出張木頭臉,任誰都沒法接近,月兒同他說上十句他也和沒聽到一般。可我就不同了,我會主動去找月兒說話,練功時給她端茶,寒冬臘月給她送水,有一年靈山大旱,我跑了好遠的路給她打水,她最後卻還把那些水給了大師兄,你說氣人不氣人!”
衣白雪神情微妙,“确實氣人,可你......只會送水?”
沉生哀怨地看了衣白雪一眼,“這怎可能?不過多了去了,不願一一列舉。對了,月兒還有個妹妹,同月兒關系好得.....好得就跟你同小千一般,後來她妹妹病了,大師兄不給治,我便到處尋方法幫她治,為此在外奔波了半年之久,雖到最後也未治好,但我終歸是做了貢獻的。”
沉生說了這般多,饒是只有八歲的慕容千也聽了個明白,他言簡意赅而又不失殘忍地将那句話說了出口,“人家就是不喜歡你,任你再努力也沒用。”剛說完便被衣白雪拍了下腦袋,再看沉生,已是一幅失魂落魄自怨自艾的模樣,旁人再說什麽也聽不進去了。
一路無言而行,只有沉生一直在旁碎碎念,慕容千聽得好生心煩,卻又被衣白雪告誡不許再亂說話,只得将話咬碎又吞了回去。大路盡頭唯一有火光亮着的屋子便是屋主老太太的卧房,一行人走的近了些,發現屋外頭除了兩個家丁,竟還站着一人。再走得近了些,發現那人正是方才被氣走的斷月。
沉生一瞧見斷月便活了過來,三兩步走上前去關切道,“師妹為何會在此處?”斷月顯然也未将方才發生的事往心裏去,客客氣氣地向衣白雪并慕容千鞠了個躬,這才回複沉生的問題,“兇手極有可能潛藏暗處,一人行動太過危險,我料想大師兄定會派人過來問詢趙老夫人的狀況,便依着光亮先尋來了。”
沉生誇獎道,“師妹果真機靈!”慕容千嗤之以鼻,“馬屁精。”衣白雪揉了揉慕容千的腦袋,也不多言。斷月對沉生的誇贊報以一笑,“時辰不早,師兄還是先叩門吧。”沉生敲了敲門,屋門從裏頭被打開,随之而來的還有滴滴答答的木魚聲。
趙老太太正跪在一座佛龛前,雙目緊閉,頌着經文。開門的侍女向衆人彎了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幾人便圍坐在茶幾前,等那老太太誦完佛經。
一盞茶後,趙老太太終于在侍女的攙扶下自蒲草團上站了起來,步履蹒跚地走至太師椅旁落座,喝了一大杯熱茶,這才悻悻地開口,“老身知曉你們要問什麽,人都清點過了,那死去的姑娘正是老身家中的一個丫鬟,叫作翠兒。這姑娘是個啞巴,也很癡傻,但人長得漂亮,心地好,髒活累活什麽都肯做,也懂得看人眼色......哎,多好的一個姑娘,也讨人喜歡,早先鄰村的王屠戶不嫌她的病,還想娶她過門,這不聘禮都下了,怎的就死了?”
沉生分析道,“依您所言,翠兒平日裏應當是沒有什麽仇人的?”趙老太太痛心道,“這一傻姑娘,見誰都樂呵呵的,只有人家欺負她的份,哪容得她得罪別人。”一旁的丫鬟為老太太遞來絲帕,斷月好生安慰,“老夫人莫要傷心,生死節哀,身體為重。”
沉生右手頗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似正想問題想得入神,“那這姑娘近日有無什麽異常舉止?”提到這個,老太太哭得更傷心了,“異常?大喜将至,日日對鏡梳妝,穿戴喜服算不算得異常?本是大喜,終落得個大悲,我可憐的翠兒啊......”
老太太哭個不停,心緒稍豐富些的姑娘們不一會便被感染了,那遞手絹的侍女也在旁偷偷用衣袖拭淚,斷月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在核桃眼中打着旋兒将掉不掉。慕容千覺得自己也快被弄哭了,遂扯了扯衣白雪的衣裳,“雪哥哥,小千想出去。”
衣白雪将慕容千抱在懷中,向沉生遞去一個眼神,沉生會意,便起身告辭了。一行人離開老太太屋中,沿途無人開口說話,只有一女一小二人抽抽搭搭的吸鼻涕聲。
行至回廊口,回男女弟子房便要朝不同方向去了,沉生不大放心斷月的安危,想要再送一程,斷月卻婉拒道,“不必了,我想了想,打算回去陪着趙老太太......”
沉生不解,“師妹是有什麽線索嗎?師兄陪你過去。”
斷月搖了搖頭,“只是想讨教一些佛理上的問題.......”說完便跑開了,完全沒有要等沉生的意思。
再度被拒的沉生跟在衣白雪身後,失了往日的元氣,一臉悶悶不樂,苦大仇深,慕容千偶爾從衣白雪肩頭擡眼看他,心中竟湧起了一絲同情。
待得出事院落近在眼前,沉生方才喊住衣白雪,問道,“衣公子對此事如何看待?”
沉生的情緒調整之快,着實吓了慕容千一跳,衣白雪倒并不覺得意外,畢竟是成為靈山精英弟子的人,縱使只是第九名,但要在萬人之中競得這個名次,只靠哀怨與話痨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只抱着慕容千想了一會兒,如實奉告,“原本這事我一介外人不應插手,但既然沉生公子問了,我也不作隐瞞,許極有可能是食髓教人幹的。”
沉生肯首,“願聞其詳。”
衣白雪便将自己的分析一一托出,“首先,翠兒的人脈十分簡單,連與她最親近的趙老太太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這姑娘本身應該沒有仇人。再者,大婚在即,本是喜事,老太太也說這姑娘近來歡喜的很,日日對鏡梳妝,持此般心緒更不會自尋短見。如此便只剩情殺與滅口,依照目前的線索還無法斷言為其中任意一點,但因為被害的時間和地點皆與靈山有關,所以我個人更偏向于滅口,具體的只能等往後多些線索再行判斷了。”
話音剛落,慕容千立刻拍手,“雪哥哥說的真好!雪哥哥最聰明了!”
沉生回敬道,“馬屁精。”
慕容千瞪了沉生一眼,沉生也回瞪了他一眼,二人一來一往毫不認輸,只将夾在當中的衣白雪瞪得好生難受。
彼時天有弦月一彎,周遭圍着好些烏雲,夜風掠過,帶着些水腥味,正是大雨前兆,衣白雪擡頭望了望天,好意提醒沉生,“沉生公子,今夜大約有些雨水,許會沖掉井口的痕跡,當務之急應是協助沉池長老調查屍首,而非與一個孩童在此玩鬧。”
沉生嗅了嗅,嗅不出個所以然來,“你怎知道會有雨水?”衣白雪便将天相與氣味同沉生分析了一遭,聽得沉生新奇不已。慕容千暗暗罵了聲笨蛋,沉生顯然是聽見了,便又瞪了他一眼,而後領着二人回了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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