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沉芷之言
沉芷的身份不同于沉生斷月,是實打實來靈山求學的門外弟子,因着原本在山下常年跟随父母東奔西走做生意的經歷,煉出了一雙很會看人的眼睛,用她的話來說,打她入靈山宗門第一日起,便很不喜歡斷月此人,尤其不喜歡整日跟在她身後仗勢欺人的夜蘿。
彼時沉芷剛入宗門,理當跟着師姐去衣坊領上幾套換洗用的弟子服,奈何那日負責接送沉芷的師姐臨時墜馬摔斷了腿,她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便自己一路問了過去。才到衣坊跟前,便同亂跑的夜蘿撞了個滿懷。
當時夜蘿手裏攥着條皺巴巴的裙襖,瞧見自己撞了人也不道歉,只将沉芷一推,便又往屋外跑了。那可憐的裁縫只得一路追去,中途被夜蘿戲耍地跌跌撞撞,好不可憐,沉芷不欲招惹麻煩,只進屋去等,前腳方才邁過門檻,便能瞧見斷月窈窕地立在屋中,無奈地望向夜蘿,面上神情好不焦慮。
沉芷鬼使神差地回了頭,便瞧見夜蘿正騎在那裁縫肩頭,雙腿勒住後者的脖子,将裙襖套在她的頭上,轉手便從袖中掏出一把火折子。
沉芷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瞧見夜蘿竟真的将裙襖點着了,火焰順着棉布一路燒了上去,夜蘿笑嘻嘻地從裁縫肩頭躍下,順帶狠狠地扯了一下後者的長發。那裁縫掙紮着摔倒在地,不停翻滾,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系捆的死結究竟在何處。
沉芷吓壞了,當即奪門而出,一抔一抔地挖出積雪往裁縫臉上蓋去,夜蘿只在一旁笑嘻嘻地跳來跳去,好不快活,“讓你大舌頭,成日同旁人說阿姊的壞話,你以後還敢不敢亂說了!”
待得沉芷終于将火熄滅,這妮子竟還十分懊悔地嘆了口氣,“早知道便多系些結了,這種醜女人竟也能待在藥宗,真叫人不舒服。”
沉芷雖聽得真真切切,卻并未理會夜蘿,只将那裙襖小心翼翼地掀開,卻還是牽出了一片血肉焦糊,那裁縫的半張臉都被燒爛了。夜蘿瞧見了,便捂着嘴笑起來,“太好了,這就是對長舌婦的報應。”又扯了扯前來查探情況的斷月的衣袖,賣乖道,“阿姊你看,這次夜蘿已經手下留情了哦!”
沉芷本以為斷月會将夜蘿訓上一訓,不料斷月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個黑瓷瓶交給沉芷,“這是止血生肉的藥粉,你取上一些泡在水中為她敷上一敷,若還是無法恢複需另行賠償......便再來尋我吧。”
沉芷呆呆地望着那個躺在手心裏的小瓷瓶,心中久久難以平複,這便是所謂濟世行醫拯救蒼生的靈山藥宗?
為何如此野蠻殘忍?
後來敷了藥,裁縫的臉還是沒能保住。那裁縫哭上蒼生殿,見她的卻是極度溺愛斷月,甚至不惜為斷月打破宗規不喚沉月之名的天韻長老,至于那天韻長老同裁縫說了什麽,沉芷一概不知,她只曉得自那以後衣坊內的裁縫便換了一人,此事也不了了之。
聽罷沉芷所言,慕容千只倒吸一口涼氣,衣白雪拍了拍慕容千的後背以示安撫,卻仍不住出聲感慨,“幸而小千是個乖孩子。”
花沉池聞言皺眉,似也有些難以置信,“此事我竟聞所未聞?”
沉芷冷笑一聲,諷刺道,“大師兄你是天才,是長老,整日只曉得在霜降峰處理宗門事務研究醫術,能聽說便也奇了怪哉。”
花沉池垂眸,“此事是我失職了。”
瞧見花沉池這般态度,沉芷便也不再倨傲,只嘆了口氣,語氣也有所緩和,“其實此事也怨不得大師兄你,裁縫之事的前因後話我也同幾個師妹調查過,似乎出事那段時日師尊閉關,其餘幾位長老也回了各自山峰,皆有要事處理,主峰這邊便暫且全權交由天韻長老管轄,故而夜蘿才敢如此放肆。說到這個,大師兄可還記得後來天韻峰弟子房失火之事?”
花沉池眸色沉沉,似乎明白了什麽,沉芷冷笑一聲,抄着手道,“其實原本裁縫這事被天韻長老瞞了下來,便也該翻篇了,我等雖調查出始末,卻也不敢公然與長老對峙。不過眼下我既不在門中,數月後也修滿十年還鄉濟世去了,這些事便告訴大師兄你,我相信師尊教出的徒兒,應當是比那天韻老婦慣出來的要清明些的。”
沉芷說,天韻長老确實給了裁縫補償,卻僅有三個月月錢和一些尋常調理氣血的藥品,裁縫原本希望藥宗能因此負擔起自己的下半生,奈何天韻長老卻只對她說道,“聞你先前曾四處散播我那乖徒兒的壞話,說她當上二師姐是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似你這般模樣被毀,口舌又毒之人,若是留在宗門,既有損藥宗形象,又惹得旁人不快活,何必呢?我聞你上山前便已許下一門親事,不若借此機會還鄉,相夫教子去吧。”
慕容千聽罷,評價了一句,“真不厚道。”
雖是小聲,卻還是被沉芷聽見了,後者認可地點了點頭,望向花沉池,“這事之後,裁縫确實離了藥宗,可若是你,你會願意娶一個這樣的女子?她自是被退了婚的。不久以後,天韻峰弟子房便失了火,夜蘿被活活燒死......雖然天韻老婦對外宣稱是天災而非人禍,但終歸緣由為何,她心裏自是比旁人清楚百倍。”
沉芷将所識所聞統統說予了花沉池聽,大抵是秘密得以脫口,少了門心事,她的眉羽較先前舒展了些,可花沉池的眉頭卻皺得比方才更緊了,“你便憑此覺得,這些都是斷月做的?”
沉芷卻搖了搖頭,“小翠之事我不敢多言,但我能夠明白的告訴你們,斷月絕不如她面上那般乖巧,庫房失火時,我是清楚瞧見她從那邊走過來的......許是夜蘿之死對她沖擊太大,故而瘋了吧。”
衣白雪聽了許久都未曾出聲,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為何旁人都不曾注意到斷月行蹤,你卻能瞧見她從庫房走出來?”
沉芷望向衣白雪,面上很是坦然,“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心地明明這般壞,卻有這般天眷的資質,她姐妹二人都這般壞,卻一個比一個貌美,老天從來都是這般不公,卻也終歸會公平那麽一次,所以我無時無刻不盼望着能夠親眼瞧見她倒下,就像夜蘿變成焦炭那日她哭得昏死過去,便很令我開心,所以只要同她一道,我的目光便從不會離開她身上。你們許會說我這般想法應是同她一般壞了,我承認,我确是很壞,不過我敢承認,她卻不敢。今次我正大光明地得罪了她,許會被報複吧。”
彼時慕容千尚不懂得女生間的花花腸子,只覺得斷月與沉芷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如此做想,再看向花沉池,便覺得此人長得愈發順眼。花沉池卻未看慕容千,而是兀自陷入沉思。
反倒是衣白雪在聽罷沉芷所言後,表明了心中的擔憂,“那以沉芷姑娘你對斷月的了解,這報複會是什麽?”
沉芷幹笑了兩聲,“女人心海底針,我怎會曉得?只曉得她大概是不會取大師兄與沉生性命的,至于其它人我便不敢保證了。其實現在想來,我倒挺後悔告訴你們這些的。”
夜風将沉芷額前的碎發撩得散亂,掩藏其後的一雙眼眸忽明忽暗,內裏倒映着什麽,衣白雪順着她的目光向身後看去,只有一條黢黑的深巷,屋主老太太說過,那裏原本便是小翠的住屋。衣白雪想了想,提議道,“小翠屋中許留有兇手線索,不如進去查一查?”
三人一道朝深巷走去,方才走出幾步,發現沉芷沒有跟上來,衣白雪便問道,“姑娘不一道嗎?”
沉芷苦笑着搖了搖頭,“身子不舒服,只想早些回去歇息。”
衣白雪便也不再強求,直将小翠的屋門推開,走入其中。
滿屋都是淡淡的脂粉氣,屋中的陳設十分簡單,只有一張床,一方桌,一個櫃子。床上擺着一疊整整齊齊的霞帔,桌上放着鳳冠首飾和幾盒胭脂水粉,櫃子上了鎖,衣白雪熟練地将之打開,發現裏頭也只有幾件穿的很舊的衣裳和一小包碎銀,一切都十分尋常。
再找不到更多線索了。
三人失望地離開屋子,剛一出巷子,便發現方才說自己身體不熟的沉芷竟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離開。
衣白雪覺得有些奇怪,向她近了些,“沉芷姑娘?”
沉芷緩緩移動眼球,僵硬地張了張嘴,仿佛被人扼住喉嚨,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衣白雪慣用暗器,當即便覺察出了不對勁,待走到沉芷跟前時,這姑娘已經徹底翻了白眼。
花沉池走了過來,要為沉芷診脈,衣白雪卻呵止住他,“別動!”花沉池的右手在半空僵了僵,意味深長地看了衣白雪一會,這才将手重新放回袖中。
衣白雪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個脂粉盒,将粉末倒在掌心中,輕輕一吹,粉末溢散開來,很快便消弭于夜色,唯餘星星點點附着在沉芷身上,慕容千這才看清,此時的沉芷已被絲絲縷縷的絲線纏繞,有些已勒入肉中,絲線的盡頭卻消失在黑暗裏。
衣白雪将慕容千交給花沉池,慕容千雖是百般不願,卻耐不住衣白雪一記眼刀,只得乖乖抱住花沉池,花沉池顯然也是不會帶孩子的主,将慕容千抱得哪哪都不舒服,二人互看一眼,頗有默契地各自挪開目光。
衣白雪将腰間的長笛取出,只手一拔,将笛身分作兩段,其中一段玉璧內嵌有很深的縫隙,形似刀鞘,另一段上附着寒光凜凜的利刃,自是把貨真價實的匕首,只是刀刃向一側內曲,更像是那傳說中的洛陽鏟。
衣白雪握着匕首循着絲線尋起了線頭位置,每每尋得,便手起刀落,生生剜下一塊拇指大小的肉來。
待沉芷的衣裳被沁出的鮮血染濕,線頭才算徹底拔完,其間花沉池想要出手相幫,卻被衣白雪勸回,“這是特制的針線,針頭帶着倒刺,是抓着肉的,你要生扯只會拉斷筋脈,若刺進骨頭裏便永遠都拔不出了。你雖精通醫術,卻并不知曉暗器,若想成為一名真正的好大夫,視野便不可只局限于醫術,不是麽?”
花沉池眸色黯了黯,沒有回答。
線頭拔完,卸了支撐,沉芷撲通倒地,花沉池上前一番問診,為她做了個簡單包紮,确認不會危及生命,這才松了一口氣。衣白雪将那些刺着針線的肉塊拾起,細細端詳片刻,忽然發問,“我方才雖那般說,可到底不清楚你們藥宗內部具體的授課,你們教暗器麽?”
見花沉池搖頭,衣白雪“嘶”地吸了一口涼氣,“可這針線暗器是行家所為啊......”
難道除了那個放火殺人的怪物外,還有旁的勢力存在嗎?
思及此,花沉池與衣白雪皆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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