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塵封的絕望

那時二人在一座邊陲小鎮落戶,衣白雪四處求人,終于謀到了一個跑腿的活計,每天都要在外奔走十七八個時辰,走到兩條腿都浮腫起來,只能躺在床上用熱水敷着消腫,第二日還是要繼續奔走。

因為是求來的活計,所以工錢也會比尋常工人少上一半。縱使如此,衣白雪還是省吃儉用,想要供自己上學。

可是自己呢?那般不争氣。因為攀比、虛榮,想要一把和同窗一模一樣的匕首,便去求衣白雪,衣白雪拒絕了他,他便罵衣白雪窮,罵他是個賊,明明是個賊卻連一把匕首都偷不到,為此被衣白雪狠狠呵斥了一頓。

他負氣逃出家門,自己試着去偷,卻被鐵器店的店主抓了個現行,連累前來贖人的衣白雪被一群人嘲笑。

他清晰的記得那個店主甚至還想要對衣白雪動手動腳,卻被衣白雪堅定拒絕,店主惱羞成怒,打了衣白雪一巴掌,還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回到家中後,衣白雪大抵是哭了一場,眸子便如同現在這般赤紅。

後來那個店主便在城中四處散播污蔑衣白雪的言論,所有人看衣白雪的眼神都變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計也丢了。

最後二人便不得不再度搬家......

慕容千躺在衣白雪懷中,竟覺得有一絲釋懷,因為他想起那時衣白雪雖然拒絕了送自己一把匕首,卻為自己改制了千山雪,将一支陪伴身側十數年的長笛活生生改制成了一把匕首。

他每每想起這些,便曉得自己在衣白雪心中的分量更勝那十數年時光,自己并不是多餘的,而是被他愛到只想護在懷中,不忍沾染一點塵俗污垢的至寶。

花沉池的針紮在身上,痛楚在逐漸明晰,慕容千面上雖是在哭,心中卻有一絲絲竊喜,他喜歡這樣因自己受傷而悲痛的衣白雪,他感受到了被需要,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自私,很變态,不配再陪伴着衣白雪,他的感情已不再單純,他也許應該接受衣白雪的安排,乖乖離開,然後長大成人,真正變成他所能倚靠的模樣。

至少,要勝過花沉池。

傷口被花沉池悉數包紮,右掌處的傷口最為可怖,手腕處的斷口已切斷部分經脈,幸而為他醫治之人是當世第一醫聖花沉池,這只手才能夠保留下來。

發生了這般大事,衣白雪對斷月的态度也有了些許轉變,或者說他對這件兇案的态度也有了很大轉變,他大抵是真真重視了起來,主動走到斷月跟前,緊握住斷月捂臉的手腕,“夜蘿是怎一回事?她不是死了嗎?”口氣生硬,全然不見初遇時的客氣。

沉生随後趕來,聽聞斷月出事,眼裏頓時沒了其它,連檢查沉芷屍首時留在手上的血污都未拭淨便匆匆趕到,瞧見衣白雪那般粗魯地對待斷月,趕忙上前阻攔,“喂喂喂,你手頭輕點!”

花沉池擋在沉生跟前,瞥了一眼他手部的血污,“擦幹淨。”沉生到處找不着布料,只得在衣服上蹭了蹭,便伸長腦袋去看斷月那邊的動靜,“斷月師妹你受傷了?可還疼?”

花沉池是鐵了心要攔住沉生,沉生自然無法靠近斷月,他與花沉池僵持了一會,這才放棄般向後退了一步,“大師兄,這是怎一回事?”

花沉池側身,将目光投向慕容千,沉生這才注意到慕容千的傷勢,頓時被吓得不輕,花沉池瞧見他的反應,淡淡的吐出幾個字,“夜蘿幹的。”

區區數字,卻将沉生吓得有些語無倫次,他震驚的望着花沉池好一會,大抵是瞧不出開玩笑的痕跡,這才看向斷月,“師妹,這,這是......夜蘿幹的?她不是,死了麽?”

斷月短短一日便哭了數次,大抵再也哭不出什麽淚來,這才啜泣着,深呼吸着,緩緩地道出了實情,“她未死,或者說,她死了,卻又被我救了。”

依斷月所言,天韻峰的那場火災确實帶走了夜蘿的性命。

火是在醜時放的,彼時幾乎所有弟子都在夢中,又因天韻峰沒有存放至寶,相較其它諸峰,守衛更是少得可憐,待有人察覺天韻峰起火時,大火已吞噬了過半建築。

斷月是被同屋師姐妹給喚醒的,她醒來時,整間屋子已陷入一片火海,師姐妹們将棉被泡入儲水的缸中,一遍遍嘗試着沖出火海,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夜蘿不見了,只有她,不肯披上濕棉被,仍在熱浪中尋覓夜蘿,甚至在翻找時被燙去手皮,卻依然未有尋到夜蘿的蹤跡。

同屋的師妹忍受不住高溫煎熬,不願再陪她等下去,眼見房梁要榻,便同她說夜蘿起火前便不在屋中,将她連哄帶騙騙出了屋子,待她二人逃出後不久,整片弟子房便全塌了。

屋外全是逃出生天的弟子,有驚恐害怕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有忙取水救火的,卻唯獨瞧不見夜蘿的身影,斷月當即便慌了,圍着天韻峰赤腳尋了幾圈,逢人便問,卻一無所獲。

最後一絲火星在天明前被撲滅,所有弟子都回了廢墟上尋找行李殘骸,只有斷月仍在天韻峰各處晃蕩,連嗓子都喊啞了。沉生尋到了衣裳單薄的她,為她披上外套穿好鞋襪,又陪着尋了很久很久,期間一直好生安慰,“夜蘿那般機靈,許又是躲去哪兒玩了,開飯時自然會回來的。”

一番話将斷月哄得很是安心,便暫且擱下尋人一事,回屋收拾殘骸去了。

結果她方才邁入弟子房地界,便遇上了早在此處候着的一位師妹,那師妹面上急的泛紅,瞧見斷月回來,三兩步沖到她跟前,激動得口齒不清,“夜蘿,櫃子,找到了!”

沉生聽得雲裏霧裏,“什麽玩意?你舌頭捋直了再說一遍。”

那師妹又說了幾遍,仍是表意不明,大抵是斷月和沉生眼中的迷茫深深傷害了她的自信,幹脆閉上嘴,抓起斷月的手腕便往廢墟處帶。同屋的三個師姐妹也正站在廢墟上,似乎在圍觀着什麽稀奇物事,只是面上神情有驚恐,有愁苦,卻在瞧見斷月時統統化作了同情。

斷月瞧了她三人一眼,便曉得大事不妙。

她當即撥開擋住視線的沉生,爬上廢墟,目光順着一名師姐的指引定格在了一團焦黑上。那是一面四四方方的櫃子,平時被丢在無人居住的儲物間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恰恰容得下一個孩子蹲在其中,櫃子的鎖已被燒得脫落,門板大開,裏邊躺着一個看似人形,卻已焦黑不堪的物事。

自不必多言,所有人都曉得那是什麽。

斷月抱着夜蘿的屍首哭了很久,久到日頭當空,久到天韻長老聞訊趕來,任何人都無法從她手裏帶走夜蘿,哪怕是對自己有再造之恩的師父。

她的鼻腔被焦味灌滿,連天韻身上的藥香都再聞不到,天韻頭疼了許久,無論如何也勸不動斷月将屍首交給弟子墓的人,無奈之下只得先斬後奏,讓斷月帶着屍首下山去了,而後再親自去找天清宗主求情。

天韻一而再再而三打破藥宗規矩,夜蘿之死又牽扯出裁縫遇害諸事,所有矛頭一時間一并指向天韻長老,天清宗主是天韻長老的師兄,雖有心護短,卻也要照顧其他人的感受,無奈之下只得将天韻革職,關入後山祖祠清修,空出的長老之位由花沉池暫且擔着。

因為只是代長老,天韻峰又多的是女弟子,加之花沉池生性孤僻,不愛管閑事,故而天韻峰的日常瑣事未一并交到他手上,而是轉手給了天玉峰的天玉長老負責。

天韻長老受罰一事斷月是後來才曉得的,彼時她帶着夜蘿的屍首逃到山下,因為怕吓着路人,所以只選夜裏趕路,走走停停數月,天氣逐漸回暖,斷月雖精通醫術,知曉存屍之法,卻也清楚夜蘿的屍首再存放不久,可她又舍不得将夜蘿埋了,她只有這一個親人。

悲痛與愁苦交雜,将斷月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日日與屍首對坐同眠,将自己關在一間黑漆漆的屋中,妄想着有朝一日恍然醒來,一切只如大夢一場,夜蘿還似當年歡快俏皮的模樣,伸手拽住自己的衣角嚷嚷着要糖果吃。

夢終歸還是要醒的,在初夏頭一遭聞到屍首的腐臭味時便醒了。

她哭了多久已記不大清,只曉得自己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挽留住什麽,無奈之下,她只得将心思放到了那個半成品醫術上。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斷月也曉得接下來的話語多說不得,只沖着衣白雪露出個苦笑來,“具體的一切恕我無法與公子交代,但想必公子心中已很清楚了,這術法整座靈山只有幾人曉得,至今仍是個半成品,效用與弊端更是不得而知,我擅用此法為夜蘿續命,卻謀害了更多無辜之人,如今她變作一個只會剝皮啖肉的怪物,也是我罪有應得。”

沉生顯然不敢聽信斷月之言,再三問詢,得到的卻是相同的答案,他一步步向後退去,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答,“子不語怪力亂神這話是你說的,如今卻跟我說什麽起死回生續命之法?荒唐,荒謬......”

慕容千微微睜開眼,望着沉生氣惱離開院落的背影,也有些許疑慮,“起死回生?這不是折子戲中才有的橋段嗎?”

衣白雪溫柔地撫着慕容千的腦袋,生怕将他弄痛了,“如今卻是真真切切的發生了,手腕可還疼?”

慕容千嘗試着動了動,疼得龇牙咧嘴,衣白雪趕忙一陣安撫,語氣卻更加懊悔,“生死常侖皆是天數,貿然逆天而行只能自取滅亡,藥宗妄想淩駕于天命之上,到頭來卻害了蒼生害了百姓,這便是你們所追求的醫者之道?若我猜的不錯,食髓教的目标大抵也是此物,為皇城招來禍患的也是此物,不過區區一介半成品,卻能鬧得風雨滿城......可笑。”

面對衣白雪的責問,花沉池沒有回答。

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斷月領了罰。她似有些認命,對花沉池提出的處罰未有反抗,反而在聽到暫時禁足四字後主動要求自降位份離開藥宗,卻被花沉池拒絕了。慕容千曉得花沉池這人臉雖臭了些,其實既護短又仁慈,自己與衣白雪終歸是外人身份,哪怕今兒自己當真被夜蘿殺了,他相信花沉池也絕不會當場重罰斷月。

可又能如何呢?他們身後有大宗大派,自己與雪哥哥卻一無所有。

既然曉得殺害小翠的兇手是夜蘿,兇案一時便有了方向,雖不曉得夜蘿會逃往何處,但這麽多年她都未離開斷月身側,今次應當也不會輕易離開。

衣白雪與花沉池要去審一審斷月,後者提議将慕容千暫且交給其他弟子帶回房中照顧,卻被衣白雪嚴詞拒絕,“之所以會被夜蘿找着可乘之機,便是因我未能照看好他,此後我定不會輕易與他分開,至少在兇案了結之前。”

面對衣白雪的執拗,花沉池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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