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鸩毒與罪
關押斷月的弟子房就在沉芷卧房隔壁,因而去尋斷月勢必要經過沉芷出事的院落,慕容千被衣白雪抱在懷裏,因着白日裏光線較好,行過樹下時,他的餘光撇見了樹梢處的一抹異樣,好奇使然,他又向那處投注了更多的目光。
慕容千發現的異樣是一灘漆黑的顏色,不同于樹皮的青褐,頑固附着其上,這痕跡并不陌生,是血。
目光順着枝幹向上望去,屍首雖已被沉生處理大半,卻仍能依稀瞧見隐藏在蔥茏葉片中的絲線。絲線細如蛛網,盤根交錯,有很多從上垂下,似柳條,似長發,在陽光照耀下很是顯眼,有部分絲線末端被束成了一個圓環,環口處泛着淡淡的黑,似有穢物懸挂其上,将掉未掉,很是惡心。
慕容千當即便認出了這便是那夜重傷沉芷的暗器。
因為沉生處理過的原因,再多的細節自是看不到了,慕容千心下有些難耐,便向衣白雪投去了好奇的目光,衣白雪注意到慕容千的視線,一面走一面往古樹那邊看去,神色複雜。
慕容千曉得衣白雪的顧慮,也清楚後者是為自己好,屍首而已,沒什麽值得好奇的,如此安慰自己一番,慕容千便也釋然了,不料衣白雪卻在此時選擇了坦白,“沉芷被那兇手切分成了四十餘份,用絲線垂挂在樹上,雙目被挖,舌頭被拔,耳朵被割......”
慕容千聽得怔愣,腦海中不自覺浮起那幅畫面,心中很不舒服,沉生卻在聽聞後搖了搖頭,“非也,其實應當是......”便又将屍首的慘狀細細描繪了遍,慕容千聽得直冒雞皮疙瘩,頓時覺得這間院落要較別處冷些,卻仍壯着膽子追問,“那沉芷的屍首現在何處?”
沉生佩服的看着慕容千,苦笑道,“小慫包膽兒還挺肥的,屍首眼下就放在沉芷屋中,由四位弟子輪流看守檢查,喏,就在那間屋子,你可要随我去看上一看?”
沉生這番話自然只是玩笑,當不得真,做不得數。慕容千與他相望,只覺得跟前這副嬉笑面皮下藏着隐隐的疲憊,笑得很是勉強,不由心生同情。
沉生似是察覺到了慕容千神情的微妙轉變,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看似用力,實則很輕很輕,“你小子那是什麽眼神,小爺現在我好得很,一頓能吃三碗飯!”
慕容千噗嗤笑了出聲,沉生便也跟着一塊兒笑。
幾人抵達關押斷月的屋子跟前,負責看守的弟子将門鎖打開,推門而入,斷月正坐在茶幾旁翻閱着一本《妙法蓮華經》,日光自衆人身側投入黑漆漆的屋內,将斷月照得有些恍惚,下意識擡手遮住雙目,沉生轉身關上屋門,走到花沉池身旁,斂聲不言。
茶幾旁只有兩把空凳子,花沉池一言不發地落了座,衣白雪則抱着慕容千與沉生尴尬對望,後者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客氣,“雪公子坐吧。”衣白雪搖了搖頭,将慕容千放在凳上,自己則站在慕容千後頭佯裝椅背。
杯中茶水已冷,上頭浮着些沫子,斷月撇了撇,未撇幹淨,嘆了口氣後便将蓋子放下了,“師兄還有什麽想問的?”
花沉池沒有多餘的動作,也不看她,只是閉目淡淡道,“殘本破舊,這些年來我也只推算出其中八味藥材,還剩三味未定,你是用何物替代的?”
花沉池張口便問及靈山秘辛,沉生與斷月着實吓一跳,後者望向衣白雪,眸中顧慮深深,猶豫不答。
花沉池便又看向衣白雪,衣白雪很有自覺,抱起慕容千二話不說便要作勢離開,将将走到門口,又被花沉池攔下,“此問不答也罷,眼下還有些別的要問,雪公子請吧。”
慕容千不大明白花沉池為何要弄這一出,衣白雪被耍卻也不怒,只是面帶微笑地走回茶幾旁落座,将慕容千擱在腿上,仿佛什麽都未發生一般,“我想問,斷月姑娘可是打一開始便知曉夜蘿殺人?”
斷月面露歉意地點了點頭,衣白雪又問,“那你為何助纣為虐,今次還将她帶下山來?”
雖是預想中的責問,但被衣白雪這般直截了當地說出,斷月還是有些承受不住,她似是要哭,低下頭緩和片刻,而後苦笑着望向慕容千,“若是有朝一日小公子犯了錯,雪公子可會将他舍棄?夜蘿不論做錯多少事,她終歸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這種感情想必雪公子一定能夠理解吧?她的錯我願意替她承擔,甚至願意為她去死。”
慕容千可以理解,衣白雪自不用說,可是凡事無絕對之說,他四人處境終歸不同,不可一概而論。
瞧衣白雪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反應平淡,斷月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夜蘿死後我也想了很多,會否是我太過寵她,才造成今日因果,故而下山以後,我曾去廟裏向佛發誓,若是夜蘿能夠回來,我必教會她為人處世的道理。佛祖慈悲,讓我未有白費心力,那三味藥材終是起了作用......”
夜蘿死而複生,斷月喜出望外,她在用比以前多千百倍精力去愛夜蘿的同時,也未有忘記自己在佛祖面前的承諾,學會了責備與懲戒,不曾想夜蘿卻無法接受斷月這樣的轉變,開始反抗她的管束,斥責斷月無法為自己出頭,甚至說出“你無法護着我我又憑什麽要你這樣的阿姊?”這番話來。
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夜蘿将一條血淋淋的斷腿帶回家中,徹底宣告了自己的反叛。
斷月回想起那時的光景便瞳孔驟縮,擡手捂嘴小心翼翼地說道,“她将那條腿泡進洗澡的木桶中,朝裏頭倒了很多藥水,屋子裏到處都是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只能大致分辨出有防腐藥粉,去腥藥粉......後來她将那條腿上的皮生生剝下,未經處理便套在了自己腿上,結果因為尺寸不符,又被她給撕碎了......”
斷月說的煞有其事,衣白雪卻眉頭緊鎖,“夜蘿再如何頑皮終歸是個孩童,尋常孩童又怎會做出這般殘暴舉動?”
斷月只是拼命搖頭忍哭,“我不知道啊,她以前明明很乖的。在沒上靈山以前......她真的很乖很乖,寧願自己餓着也要将食物分給挨餓的小狗,還會陪我一道去采花賣花,有時忙上一天沒有飯吃水喝也不吭聲......”
“可是上了靈山後她卻一日比一日刁蠻,最初我以為她只是無法适應靈山的生活環境,沒想到後來她卻越來越無法無天,彼時我被師父推薦給天清師尊,與大師兄一道研究上古醫術,無心管教夜蘿,好不容易得了空陪她,更是舍不得責備......”
慕容千感受到衣白雪收緊的力道,擡頭望去,發現衣白雪正神色複雜地盯着自己,慕容千讀不懂衣白雪眼中的含義,只能回抱過去以示安慰。
衣白雪揉了揉慕容千的腦袋,不再追問斷月與夜蘿的過往,轉而問起夜蘿出事的細節,“當時你說起弟子房起火事宜,提到夜蘿的屍首......是在一個被上了鎖的櫃子中?所以其實她是被人間接害死的對吧?兇手是誰靈山後來查過嗎?”
斷月搖了搖頭,“所有痕跡都被火燒得一幹二淨,毫無線索,但是所有人都覺得此事是那裁縫幹的。”
衣白雪望向花沉池,“如此草率?”
花沉池只是閉目淡淡道,“六十日內,靈山動用百名弟子徹查此事,仍是毫無線索,再三拖延下去只會耽擱正常授課,且那時确有人在廢墟中發現另一具被燒焦的屍首,屍首左手小指被切,确是那裁縫無誤。”
“草率......”衣白雪如此評價之後,只用右手扶住腦袋,深深嘆了口氣,“靈山不愧是洞天福地,養出的一群弟子也是不曉世事的神仙,你們認為屍首是裁縫的,只是因為一根殘缺的手指?大火将屍首燒得那般模樣,為何就不能是後來被火燒去的?你們身為天下第一藥宗,就沒有研究過判斷燒焦屍首的法子?如果連你們都做不到,天下還有何人能夠做到?”
花沉池被衣白雪堵得說不出話來,愣怔片刻,才恢複往常的淡漠模樣,“你說的有理,繼續。”
衣白雪擺了擺手,不欲在此方面過多浪費時間,“眼下我們要追問的是宅邸中的兇案,暫且不提這些,我問你,夜蘿謀害小翠一事你曉得多少?沉芷的死是否是你或者夜蘿幹的?”
提到這個,斷月撇撇嘴,不敢直視衆人的眼睛,“夜蘿殺人一事,我确是從頭便曉得的。她死而複生後,性格較從前暴戾許多,無法接受自己醜陋的模樣,隔三差五便會為自己尋找合适的人皮,小翠是個半癡呆兒,又無背景、武功,殺掉也不會惹人懷疑,我原本以為夜蘿殺了小翠後至少一月內不會再動手害人,故而未有阻止,不曾想她竟是将主意打到了小公子頭上。”
沉生向後踉跄幾步,不慎撞到一旁的矮桌,矮桌上端放的花瓶應聲落地,将衆人目光引了過去,沉生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慕容千不想也曉得定是斷月的言論給他造成了巨大沖擊,誰也想象不到斷月這般溫婉軟弱的一人,竟能将殺人一事說的如此風輕雲淡。
斷月似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裏的不妥,不大敢面對沉生,“我曉得自己的想法已和常人不大一樣了,有時我也會很害怕,自己竟會妥協到用一人性命去換短暫的安平,而不是将她招供出來。甚至連我自己已弄不大清究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這樣費盡心力去保護自己唯一的親人,一個殺人魔頭,究竟應不應該。”
她将自己面前的茶盞晃了晃,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來,“無論是小翠,還是原先那般多被夜蘿害死之人,我終歸逃脫不了責任,便是以死也無可謝罪,可是沉芷師姐并非夜蘿所殺,這點我敢以性命擔保。”
得斷月承認,衣白雪也舒了一口氣,“說法确然與我先前的推斷吻合,斷月姑娘,雖殺人之罪罪不在你,可你動用禁術複活一個殺人妖魔出來,怕也難逃靈山重責,好自為之。”他深深地望了斷月一眼,帶着慕容千轉身離開了。
慕容千回過頭去,瞧見花沉池也站起身來,斷月擡頭望着他,苦笑道,“大師兄,你确然是靈山最好的大師兄,将你卷入此事是我思量不當,且因我擅用禁術,回去後還要勞你與天清師尊解釋諸多。”
她站起身來,朝花沉池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抱歉師兄,我能留給靈山的也只有此物了。”她将一封四四方方的書信遞給花沉池,花沉池接過放入袖中,默默看了斷月片刻,也一并走了,走前仍不忘提醒沉生,“沉芷那處仍需驗屍,走了。”
彼時的慕容千尚不懂得那般鄭重的道別意味着什麽,只覺得屋中的氣氛悲傷的讓他說不出話來,沉生走出屋後,眼眶竟是紅了一圈,慕容千也難得懂事地未去挖苦。
直到一行人走出這間陰森森的院落,慕容千才遙遙聽見一道杯盞落地碎裂開來的清脆聲響,來源似乎便是斷月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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