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慕容千的心事

慕容千是傍晚時分才得知斷月自盡一事的,依沉依所言,斷月是将事先準備好的毒(防屏蔽)藥放入茶中,待花沉池等人走後一飲而盡,毒物分量超出一般人體可承受的範圍,被發現時已是面色發紫,七竅流血,謂之慘不忍睹。

得知這個消息時,慕容千正坐在後廚喝着衣白雪特意為他煮的甜粥,聽後食欲全無,只坐在飯桌旁望着不遠處正與藥宗弟子商議正事的衣白雪。

夕陽照入本就昏暗的屋中,一時間眼前黑紅交錯,令慕容千有些毛骨悚然,他将小翠出事至今所發生諸事細細回味了遍,越想越是覺得可怖,仿佛周身除衣白雪外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正在想方設法謀取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認為食髓教的目的不過是花沉池手頭的藥宗秘辛,可是按照花沉池與斷月的說法,沉芷應當是無權接觸上古醫術的,那麽食髓教的殺手又為何要輕易取她性命?只是單純的示威嗎?

越想越是害怕,慕容千幹脆不再去想,左手方才拿起喝粥的瓷勺,眼前的殘陽便被一道人影擋去,慕容千順勢擡頭,發現來人竟是失魂落魄的沉生。

沉生站在桌前愣神片刻,目光未在慕容千身上稍作逗留,只伸手從盤中拿了幾個饅頭,便又渾渾噩噩地離開了。

同在後廚進餐的一衆女弟子望見此情此景,無不唉聲嘆氣,口中說的多半是憐惜斷月,心疼沉生的話語,還有少數隐晦地表達了自己想替代斷月在沉生心目中分量的願景。

慕容千低頭喝了一口甜粥,粥已經涼了,衆人的讨論卻仍在繼續,若是只聽談話語氣,似乎所有人都很悲傷,可當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分辨話中的內容時,卻發覺其中不乏幸災樂禍之輩。

比如隔壁桌的一位男弟子便在數落着斷月生前的不是,“仗着天韻寵她便胡作非為,若非她與天韻沾親帶故,憑她的本事怎能與大師兄比肩,且我聽說她在吊着沉生師兄的同時還整日纏着大師兄,有一日晚上闖入大師兄房中,卻被哭着趕了出來,你說這叫什麽事啊?”

隔壁桌的女弟子看似悲傷實則話中帶刺,“明明那般好看,怎能做出這般蠢事,不過眼下二師姐的位置空了下來,在座諸位可得好生努力繼承斷月師姐的衣缽啊。”

有些與斷月交好的女弟子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對罵,憋了許久到頭來也只能說一句死者為重,誰讓确是斷月犯了大錯叫旁人抓了把柄呢?她們亦是無可奈何,拍了碗筷便先行離去了。

慕容千很不喜歡這樣的氣氛,一碗飯吃的索然無味,待得飯堂中的弟子們漸漸離去,他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衣白雪從始至終只站在門口與花沉池讨論,偶爾幾個弟子經過會被花沉池喚過去問話,說的也多半只是些無用訊息,慕容千聽得腦袋脹痛,瞧見衣白雪還沒有回來的打算,便跳下凳子,去隔間的竈臺處為衣白雪尋熱乎的饅頭。

竈臺與飯堂只一牆之隔,慕容千進去時恰遇上一位侍女端起托盤要去給屋主老太太送飯,瞧見慕容千很是歡喜,遂走上前來揉了揉他的腦袋。

慕容千被揉的很不舒服,卻還是勉為其難地笑了笑,那小侍女瞧見慕容千笑了,便揉的更歡了,“小公子你笑起來可真好看。”慕容千只得忍着強烈的不适感保持微笑,“姐姐,廚房裏可還有熱饅頭剩下?”

那小侍女向後望了望,為難道,“哎呀,好像沒有了,最後兩個是要拿去給老夫人的。”提到老夫人,慕容千便想起了那可憐的屋主老太太,若她早先拒絕接待藥宗一行人,便不會攤上這些白事,只可惜眼下說什麽都為時已晚。

既然沒有饅頭,慕容千便不欲逗留,打算回去把盤子裏剩下的幾個冷饅頭給收了,小侍女卻突然喊住慕容千,“小公子是要給衣公子留吃食嗎?這樣吧,櫃子裏還剩些面粉,待我去将晚膳送給老夫人,再回來給公子下面。我很快便回來,若是可以的話小公子可以先幫忙把水燒上嗎?”

慕容千應下後小侍女便樂颠颠地跑走了,速度之快令慕容千不禁懷疑她碗裏的熱粥會否潑灑出來,想罷便循着小侍女先前的指引開始翻箱倒櫃,先将面粉擺上案臺,再去尋葫蘆瓢子取水,水缸應是擺在柴堆旁的,慕容千尋了過去,勉強用左手揭開上頭的蓋子,卻有一只鳳蝶從水缸中翩跹而出,向屋外頭飛去。

瞧見鳳蝶,慕容千右手處的傷口便又開始疼了,他遲遲沒有動作,直到鳳蝶消失在視野中,才開始趴在水缸上一瓢一瓢地取水。

這個水缸比慕容千高出一些,他找了個矮凳來墊腳,也只能勉強取到面上的一層,幸而小侍女回來的早,瞧見慕容千如此辛苦賣力,便将他抱到一旁坐下,自己接過葫蘆瓢兒往鍋中盛水。

竈臺燃起紅彤彤的火焰,将後廚的一角照得明亮,此時日頭已沒入山中,屋裏屋外都昏沉沉的,小侍女從櫃子裏搜出盞油燈點上,又從懷裏掏出個糖包遞給慕容千,“快嘗嘗,我自己學着做的,桂花糖可香了。”

慕容千拈了塊含在口中,确實很香很甜,那小侍女瞧見慕容千愛吃,便滿面歡喜地去揉面了,揉面之餘仍不忘與慕容千閑聊,“小公子生的這般水靈,定是江南人士吧?我聽聞江南那邊水很多,雨也很多,還有很多公子少爺,初春時節下一場蒙蒙細雨,撐着油紙傘走上橋頭,與夢中情郎擦肩而過,多麽美好......”

慕容千瞧着小侍女面上的花癡模樣,忍不住出言打擊,“這些都是折子戲裏寫着玩的,這世間哪有那般多又帥氣又潇灑又懂風情的公子哥兒。”小侍女有些不敢相信,“可衣公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慕容千一時無言以對,剛想承認,轉念間又覺得這姑娘似是對衣白雪有些意思,思襯片刻,竟是撒了個小謊,“像雪哥哥這樣的,自然從小便結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哪等得到如今?戲文中通常不也正是這般編排的嗎?”

聽聞衣白雪有了親事,小侍女便洩了氣,揉面揉的也有些有氣無力,慕容千心中有些小小的負罪感,恰好此時衣白雪在屋外頭喚他,便趕緊與小侍女告別,“雪哥哥喚我,我一會兒再來取面。”

小侍女卻笑道,“你是客,我是仆,哪有叫客人親自取面的道理,待會面做好了便給衣公子送上門去,小公子去吧,莫要叫公子久等了。”

飯堂外頭,衣白雪與花沉池二人仍在閑聊,慕容千将接近時,恰瞧見衣白雪墊起腳尖将臉湊近,貼在花沉池耳畔低語,花沉池皺着眉道了聲“荒唐”便轉身離開了,衣白雪立在原地捧腹而笑,慕容千走上前去,問詢衣白雪笑些什麽。

衣白雪只道,“此人真真不解風情,我瞧那沉生為斷月肝腸寸斷,很是心疼,他卻道七情誤事,毀人根本,我便問他可有喜歡之人,他道從未有過,我便與他說,七情六欲便是維系世間之根本,若不知曉,何談濟世,他又同我辯了些大道理,我瞧他如此死腦筋,只得拿出殺手锏來,與他道‘你瞧我怎樣,可能入得了公子的眼,若是喜歡上我,定不叫公子吃虧’,他便逃了,反應同以前那些人差不離,所以終歸還是肉體凡胎,偏要逞能。”

衣白雪說這話時模樣之坦蕩令慕容千為之汗然,慕容千自然是領略過衣白雪這所謂的殺手锏的,他本就長得風流,又是孱弱模樣,只需示個弱便能惹得姑娘們心疼不已,更不提在她們面前展示武藝,充當英雄。

這個現象随着衣白雪的長開而愈發普遍,他本人卻還是少兒脾性毫無自覺,雖在慕容千人小鬼大的提醒下開了竅,卻并未意識到自己吸引姑娘的本領對男人同樣适用。

慕容千望着花沉池離去的背影,心情無比複雜。

只因他來時恰看見花沉池轉身後面色的變化,那一貫淡然的面上居然浮着一層淡淡的緋紅,若是早些時辰出來,他許能騙騙自己不過夕陽映照,自己看花了眼,可眼下暮色沉沉,周遭只有昏黃的燈籠火光,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将自己說服的,只得去說服衣白雪,“哥哥這般言行太過纨绔,委實不妥。”

衣白雪眨了眨眼,被慕容千一通教訓的有些犯懵,後者卻仍在滔滔不絕,“靈山這般嚴肅古板,放在折子戲中便是規矩森森,不可妄言男女私情之地,從小受不得這方面的熏陶,見識自然短了些,哥哥你又怎可胡亂取笑,若是那沉池長老一怒之下将我等趕走,豈不是還得徒步前去京城?”

說罷,連慕容千都覺得自己方才的言論着實可笑,明明他才是弟弟,竟然教訓起了身為兄長的衣白雪,更可笑的是衣白雪竟沒有反駁他,而是恍若大徹大悟地一拍手掌,“難怪他方才滿面通紅,跟那群小姑娘似的,原是氣得急了,想來我方才确實說的過了些,人家畢竟一宗長老,由不得我等取笑,雖似他這般脾性應不會計較這些,不過我還是要懂些禮數的,這便去道歉。”

慕容千被衣白雪牽着往住屋方向走去,期間偶爾會遇上些端着托盤,托盤上蓋着白布的靈山弟子,他們瞧見衣白雪與慕容千,只是微微點頭,便行色匆匆地往沉芷所住的院落趕去。

慕容千往那間出事的院落望了望,原本與衣白雪裝人小鬼大的好心情驟然散了大半,無論他如何裝成大人,孩子終歸還是孩子,似命案要案永遠只能交予衣白雪處理,他永遠在被衣白雪保護着,雖他偶爾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卻永遠無法似衣白雪想的那般深遠,每每聽衣白雪談及他的想法,便會覺得自己想的過于局限,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說出口。

他恨這樣的自己,明明他也很努力,卻永遠無法超越雪哥哥,或許真如衣白雪所說,他之一生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需要學習,無窮無盡。

二人回到屋中,花沉池卻不在此處,衣白雪推測他約莫又是去了哪處兇案現場問詢情況,便先将幾人的卧榻鋪好,又去屋外整了個小碳爐燒洗澡水,慕容千為他搬來小馬紮,二人圍着火爐而坐,說了些白日裏當着旁人面不敢說的掏心話。

衣白雪揮動着手裏的小蒲扇,将火星子燒得直冒,慕容千托着兩頰,認真地望着衣白雪的側顏,“雪哥哥,你說小千的父母,會是怎樣的人呢?”

這番話從慕容千口中說出,着實吓了衣白雪一跳,他讓慕容千又複述了遍,慕容千便乖乖複述,聽罷,衣白雪竟是舒了一口氣,“小千不是不肯離開雪哥哥麽?今次怎的想明白了?”

慕容千望着衣白雪那雙漆黑的眸子,昧着良心說道,“因為雪哥哥不是一直很想将小千送走嗎?這些日子小千想了許多,覺得似我二人這般相處委實很不正常,別的小孩都有父母,我卻只有一個哥哥......”

慕容千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選擇這般說法,大抵是想讓自己徹底死心,斷了繼續流連的念想吧,似自己這般負累又有什麽資格繼續留下呢?

衣白雪添火的手頓了頓,又往爐內繼續扇風,他未有去看慕容千,而是盯着爐內通紅的火光,眼睛一眨不眨,“這樣啊,确實......我覺得小千的父親應當長得非常俊朗,魁梧高大,是個手握三尺青鋒斬落人間宵小的大英雄,小千的母親應當也很好看,就似你常看的折子戲裏的天仙,芙蓉般出落動人,溫婉清麗,是個大美人。否則又怎能生出似小千這般既漂亮又聰慧的孩子呢?”

慕容千覺得自己與衣白雪都笑得有些勉強,但是誰也沒有率先卸去這副虛假面皮,慕容千想了又想,猶豫再三,還是将那段編排許久的話說了出口,“如若可以,我倒希望他二人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尋常百姓,過着不算富裕卻不必風餐露宿東奔西走的日子,雖我不清楚他二人當初為何會将我丢掉,但如若他們還肯認我,想來我還是會原諒他們的,誰讓我與他們體內流着相同的血呢。”

明明是從折子戲中東拼西湊的臺詞,真真由自己說出,卻覺得心中異常難受,他不曉得衣白雪此刻會作何感想,多半會原諒自己吧,可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此刻的自己是一頭白眼狼的事實。

作者有話要說:

才知道原來還有高審一說,是我孤陋寡聞了,以後一定會好好審框框詞的【捂臉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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