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碗面
白煙升騰,氤氲一片,衣白雪擡手去拎爐子時不慎燙着了手,他吃痛地喊了一聲,将右手食指指彎含在口中,換了另一只手去取,從始至終慕容千只在一旁看着,沒有迎上前去問切,他是徹底下了決心要與衣白雪分開,此刻便更加不能拖泥帶水。
直到花沉池姍姍來遲,與衣白雪絮叨一堆後才後知後覺後者食指處的紅腫,他将衣白雪的手放在面前好生看了許久,這才從懷中掏出一盒藥膏來,“并不嚴重,至少不會留下疤來。”
慕容千從始至終坐在屋外,靜靜地看着屋內的動靜,他覺得自己很是幼稚,竟會因衣白雪與花沉池親近而吃味,他覺得自己的心緒有些難以平複,處在岌岌可危的邊緣,如果繼續留着衣白雪身邊,他大概會因吃味、自責、自卑、愧疚等諸多情緒而崩潰。
說到底是他不想讓自己與衣白雪變作斷月與夜蘿那般糾葛,待得眼前一切塵埃落定後,他定要去尋親生父母學得一身本事,待得學成歸來後再回到衣白雪身邊,屆時便能好好地同他道歉,憑此一生只為他一人揮刀。
廊外夜風吹得燈籠搖晃,衣白雪喚了慕容千三聲,後者佯裝不曾聽見,只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出神,花沉池走至門邊,慕容千以為他要來當衣白雪的說客,不料花沉池只是抄手靠在門邊,與他一并看着月亮。
風起雲卷,院內落英缤紛,衣白雪在屋中默默地調配着洗澡水的溫度,花沉池看了看屋內,又看了看慕容千,半晌方才淡淡道,“眼下夜蘿還未抓着,回屋吧。”
回想起夜蘿的殘暴,慕容千尚且心有餘悸,便也不再別扭,轉身向屋中走去,方才跨入屋內,花沉池合上雕花木門,慕容千卻突然想起那個要為自己煮面的小侍女。
從他與衣白雪自飯堂回來已過了一個多時辰,離開前面已下鍋,沒道理到現在都未煮好,恍然想起那只水缸中的鳳蝶,慕容千驟然擡頭,糾結半晌,終歸人命關天由不得他任性,這才老實交代出小侍女之事。
不料花沉池聽罷,竟從袖中摸出了一個布包,布包打開,裏頭躺着兩個饅頭,花沉池垂眸道,“我自沉芷那處回來時恰經過後廚,便去裏頭看看有無宵夜,那時門已鎖了......”
衣白雪便更加疑惑了,“那你這饅頭打哪來的?”花沉池望着他的眸子,如實交代,“回來時去沉生那處走了一遭,他晚膳拿了四個饅頭,依他的飯量至多不過兩個,所以定有剩下。”
衣白雪去拿饅頭的手在空中頓了頓,轉了個道去揉慕容千的腦袋,“所以這饅頭是從沉生口下搶來的?”
花沉池見衣白雪不肯吃,便将麻布重新包了包,重新放入袖中,“他帶去四個,不過吃了半個,餘下的都在茶幾上放着,我見他時,他口中尚在咀嚼,今夜約莫都吃不完了。”
花沉池在說沉生,慕容千心中卻系着那煮面的小侍女,不為其他,只因取水時見過一只鳳蝶,這鳳蝶他在梨花林中見過不下三次,頭次不曾注意,而後兩次才入眼底,如今想來這鳳蝶怕是與夜蘿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更有可能便是她下迷藥的媒介。
如此想來,将那小侍女一人留在後廚,無異于将一塊肥肉擱在虎穴跟前,眼下遲遲不見她來送面,怕已生死未蔔。
慕容千面上焦急,卻又不敢只身前去,只得抓住衣白雪的袖子,将事态的嚴重性娓娓道來,“那鳳蝶顏色本不尋常,定是夜蘿之物,後廚中柴火雜物又多,更易藏人,她這般久都未來,怕是......怕是......”
衣白雪揉着慕容千的腦袋安撫道,“這便同你去看上一看,莫哭,雪哥哥在,你只安心便好。”衣白雪越是這般說,慕容千心中的愧疚感便越明晰,他有一瞬想幹脆就這般撲進衣白雪懷中撒嬌,卻因理智而生生克制住了。
敲門聲适時響起,打斷了慕容千紛亂的思緒,來人隔着門板沖屋中人道,“方才煮面時被老夫人喚去打掃了佛堂,故而來的遲了些,面已為公子煮好,便放在門口了,老夫人那處又在喚我,便不逗留了,還望公子見諒。”
待得腳步聲遠去,衣白雪這才開門,門檻前的地上放着一面赤紅的托盤,托盤裏盛着一大碗熱乎乎的面條,上頭擱了些青菜玉米,整齊的列了一排肉片,肉香撲面而來,惹得衣白雪的肚子不自覺叫了出聲。
熱湯面被衣白雪端了上桌,他用筷子撥了撥碗裏的醬肉,贊嘆道,“這姑娘手藝絕了,以後誰能娶作媳婦倒也福分。若我記得不錯,沉池長老應當也未吃晚膳,不若長老先請吧?”
花沉池瞥了那碗一眼,合上雙目,端出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架子将衣白雪的好意婉拒了,衣白雪歡喜地笑了笑,又将醬肉夾到慕容千跟前晃了晃,“小千可要再吃些?”
慕容千卻睜大雙眼,心中惶惶不安,他的耳朵最是靈光,靈光到時常惹得自己擔驚受怕,比如眼下,他便能清晰地分辨出來送面的人根本就不是那小侍女,說話聲不同,腳步聲不同,就連語調都很不一樣。
衣白雪瞧見慕容千的神情,也察覺出了不對,向門外望了望,又将目光投入碗中,猶豫許久,這才對花沉池道,“沉池長老可能驗出這面中有無下藥?”
花沉池聞言從袖中取出一卷針包,從裏頭抽了根銀針刺入湯面中,半晌取出查看,并無發黑的跡象,便用小指沾了些面湯送入口中,淺嘗辄止,“依我之見并無用藥。”
慕容千卻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直覺告訴他這碗面不會這般簡單,否則那人又為何要特意送上門來?為求得慕容千安心,衣白雪便将那面捧到窗邊倒掉了,而後坐到茶幾前與花沉池面對面啃起了饅頭。
慕容千望着衣白雪手中那幹巴巴的饅頭,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便捧着換洗衣裳躲到屏風後洗澡去了,熱水滋養着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慕容千深吸一口氣沉入桶底,讓自己享受片刻與世隔絕的安谧。
中途每一次出水換氣,衣白雪與花沉池的談笑之聲便會灌入耳中,他只略略嘆了口氣,便又沉入水底,将自己蜷成一團,咕嚕咕嚕地吐着氣泡。待得水溫褪去,衣白雪在水面上喚他,這才浮了出來。
衣白雪取來幹衣裳為慕容千穿好,又将後者右手處的繃帶拆開來好生檢查,慕容千望着那堆隐隐發紅的布條,後知後覺傷口處的疼痛,待布條拆至最後一層,泡濕的皮膚與布條黏在一塊極難撕扯。
衣白雪望着慕容千吃痛地吸着涼氣,不忍繼續動手,“你這孩子,手頭有傷還往水裏鑽,疼嗎?”慕容千搖了搖頭,衣白雪無奈地往屏風外看了一眼,“沉池長老方才去了後廚,應當沒這般快回來,你先去床上坐會,待布條幹些再扯,應當就沒那般痛了。”
衣白雪将慕容千抱回榻上,又取了瓶藥粉灑在傷口處助他緩解疼痛,慕容千想要坐起,衣白雪便幫他将枕頭靠在身後,慕容千渴了,衣白雪便倒了茶親自遞到他嘴邊,無微不至的照顧令慕容千很是難受,為何自己方才對衣白雪說了那般過分的話,衣白雪卻能當做什麽都未發生?
忙碌如衣白雪自然未曾注意到慕容千的這些小心思,只一面替換着洗澡水,一面說着些安撫慕容千的話語,“眼下沉池長老已去了後廚,又令人去老太太那處打聽蘭兒的情況,應當很快便會回來,你可安心了。”
慕容千很是疑惑,“蘭兒是誰?”
衣白雪将慕容千換下的衣裳整齊疊好放入布包中,聞言解釋道,“蘭兒便是那做面的侍女。”
慕容千這才恍然發覺自己與蘭兒聊了那般久的閑話,竟是連對方的名號都未問清,委實糊塗。
衣白雪笑了笑,将裝着慕容千衣裳的布包放在枕邊,又從另一個布包中取了件雪白衣裳出來,慕容千轉頭望着手邊的布包,有些不明所以,“為何分開放置?”
衣白雪将外裳褪去挂在屏風之上,聞言輕笑兩聲,“突然意識到小千長大了罷,應當有些自己的物件,這包從前是用來裝盛雜物的,我白日裏将它洗了洗,正好可以用來給小千裝衣裳。”
慕容千心中一緊,很快又平複下來,他在心中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可忘卻決心,不能因眼前之事失态,與衣白雪分開是必然,他若不能坦然面對,又怎能叫雪哥哥安心經營自己的未來?
心情複雜地往衣白雪那處看去,彼時衣白雪已将腰帶抽走,正要脫了褲子,慕容千張了張嘴,臉紅了大半,目光躲閃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衣白雪已是很久不曾在他面前這般放肆了,上次二人一同沐浴還是在自己六歲那年,時逾兩載,慕容千的心境已發生了很大變化,是以根本無法直視眼前的一派春光,只趕忙挪了視線,卻又心心念念地想用餘光往那處看去。
衣白雪脫了精光後并未立刻走去屏風後頭入浴,而是走到茶幾前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又開始不緊不慢地疊自己換下的衣裳。慕容千不曉得衣白雪此刻心中作何念想,他只能聽見院落外花沉池那氣定神閑的腳步聲,如此拖延下去,自己的雪哥哥定會叫那花沉池占盡便宜,趕忙出聲提醒,“雪哥哥,那花木頭要回來了。”
衣白雪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都是男人,為何在意這些?”
慕容千竟有些無言以對,确然是他心思不正,才會想些有的沒的,可不能保證那花沉池在這方面也是個正人君子,萬一他似那折子戲中演的,是個深藏不露的斷袖,雪哥哥豈不是要吃大虧了?
慕容千心下焦急,卻又無可奈何,誰讓衣白雪這方面的天資似乎都長到了自己身上,自己一個做弟弟的,難道還要去與兄長解釋何為斷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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