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沉殊的證言
沉殊與沉依将慕容千領進屋中,後者蹲下身來與慕容千平視,從袖中倒出兩粒糖果遞了過去,慕容千此刻并無胃口,搖搖頭不大想接,沉依便自行拆開糖紙吃了一顆,面上好不歡喜,“我這可不是普通蜜糖,當真不吃嗎?”
沉殊捂嘴笑了兩聲,叮囑道,“參蜜好吃卻不可多吃,當心流鼻血。”
她二人嘻嘻哈哈,将周遭緊張的氣氛化去大半,慕容千愣愣地瞧着她二人,将餘下那顆糖接過,剝開塞入嘴裏,沒有衣白雪為自己買的糖塊好吃,這是慕容千的第一想法,卻終歸好過嘴裏什麽滋味都沒有。
絲絲縷縷的香甜将心底的苦澀漸漸淡去,沉依瞧見慕容千狀态好了些,便從袖中掏出一卷棋盤紙來鋪開在桌上,又從腰間拽下一個錦囊來,錦囊裏頭躺着些琉璃棋子,“黑白棋可會玩?可有意思了,來來來,姐姐教你。”
房中只有沉依沉殊并慕容千三人,花沉池與沉生早不知去了何處,慕容千與沉依對弈打發時間,沉殊便坐在一旁翻看着一本薄薄的書籍。慕容千連輸五局後便再無多大興致,不顧沉依繼續挑戰的邀約,轉而将目光投向了沉殊那處,“這是何書?”
沉殊合上書,将封皮那面正對着慕容千,淺笑道,“《鳳長鳴》,一本折子戲。”
聽到折子戲三字,慕容千頓時來了興致,趕忙追問,“這戲文說的是何故事?”沉殊撫了撫封皮,将書放到一旁的茶幾上,垂眸道,“因着平日裏太忙,這書還不曾看完,眼下差了個結局,小公子可有意聽我繼續說下去?”
一聽沉殊要說故事,沉依也趕忙放下手頭的棋子,全神貫注地盯着前者,并在慕容千跟前大肆誇贊沉殊說故事的本領,“阿殊說故事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雖嗓子不好說不得太久,但只要你聽了開頭,保管還想再繼續聽下去!”
聽到沉依這般誇贊,慕容千的興致便更盛了,沉殊也不再推辭,喝了杯茶潤了潤嗓,将戲文中的故事娓娓道來,“極西有木,名曰鳳血,食其果,可醫百病,飲其露,可去頑疾,天下向之。帝聞其效,遣工匠千人,赴而伐之,然路遠且崎,山洪落石,折損無數,抵時不過百人。君限三月,然人力微薄,終不遂願,只得斷其枝,剝其皮,返而複命,卻逢天災,沒于昆侖山下,終不得還。”
沉殊說到此處又喝了口茶,慕容千與沉依對視片刻,後者有些不大明白,“這分明是個完整故事,結局不是很明顯麽?。”
憑借多年品讀折子戲的經驗,慕容千料定此戲還有下文,便托着腦袋靜候沉殊喝茶。一杯清茶見底,沉殊的嗓子也好了大半,她将目光移向手邊的書籍,意義不明地笑了笑,“這确然不是個完整的故事,因為是真有其事。”
“二十年前,當朝國君為太後慶祝壽辰,挑選工匠萬名赴昆侖伐木,目的不過是為給太後制一方美人榻,而那些工匠多半死在了路上,終無一人返京,上一任國師說許是工匠們觸動神物遭了天譴,認定此事不可外揚,便給家屬們些銀子當做封口費用。”
“他們高高在上,卻不知那批工匠中恰有一人不日前大婚,新娘懷着孩子整日在家中期盼,卻只盼來了黃紙告慰一封......後來新娘大悲之下動了胎氣,孩兒早産數月,自己也因此折了性命。可憐這孩兒自生下便沒爹沒娘,鄰裏也無能力撫養,幾番輾轉,終被送往靈山。”
“這孩兒便是我。”
此話一出,應了慕容千心中的猜想,卻也将沉依吓得一愣,靈山門內弟子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便是有段悲慘過往也不奇怪,可像沉殊父母這種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寫入折子戲中的,卻是極少了。
似是看穿了慕容千心中所想,沉殊咳嗽兩聲後便将書又捧在懷裏,一字一句解釋起來,“這書是我一友人所寫,他與我遭遇相似,覺得不該将這些過往就此塵封,更應讓世人看見。然譴的終歸是當朝國君,明裏無法傳閱,便交由我們這些遺孤時常緬懷了。”
沉殊咳嗽了兩聲,沖着慕容千與沉依笑了笑,“還想知道後續麽?”
沉依與慕容千自然點了點頭,沉殊便将故事繼續說了下去,“而後工匠之女拜入靈山,修習醫術,卻發覺學得再多,也無法化去自身打娘胎裏帶出的頑毒,日複一日,身體愈發衰弱,只能等死,無計可施之下,卻叫她撞上一番奇遇。”
當是時,沉殊已虛弱得吃不進任何食物,天玉師尊也僅能用玉露丸為其茍延殘喘,那日子過的是真真煎熬,不若死了痛快,于是她挑了個夜黑風高的日子,手腳并用爬到了懸崖邊上,想要一死了之,卻叫她遇上了一個奇怪的黑衣老道。
那黑衣老道逼她服下了一顆黑色藥丸和一些苦兮兮的藥水,結果不出片刻,流失數月的力氣便回來了。
死而複生的奇跡令沉殊好不歡喜,她想要叩謝老道,老道卻對她說,“這不過是用蠱蟲所制的續命之物,效用不過三月,若三月後不繼續服藥,便會萬蠱食心而死。老夫聽聞靈山有一秘術,學之可生死人肉白骨,若得之,便再無傷病之憂,暮年之擾。”
這時沉殊才意識到,自己被老道給害了。然死而複生的喜悅令她有些不敢再去尋死,出于對蠱毒噬心的恐懼和老道開出的誘人條件,她思來想去,暫且應下了老道的要求,結果不想這內應之事一做便是數年。
慕容千與沉依二人大眼瞪小眼,皆有些不大敢信,後者甚至覺得可能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再找慕容千确認,“她方才說甚?內應?秘術?是怎一回事?”慕容千卻暗自攥緊了袖中的拳頭,“你的意思是,你便是那食髓教安插在靈山的奸細?”
沉殊勾起唇角詭異地笑了笑,便作默認了,沉依卻仍舊未有緩過神來,“可......若你當真是食髓教的內應,為何又要将這些告知我們?眼下身份敗露,你便無法再于靈山立足,這對你而言有什麽好處嗎?所以阿殊你其實是在騙我們吧?”
沉殊輕撫着椅子上的獸頭扶手,咳嗽了幾聲,濃重的眼袋令她看起來很是疲憊。她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嗓音很是嘶啞,“為何要告訴你們?只因秘術被盜,眼下弟子身份已經無用處,且我也受夠了整日與你等虛情假意,眼下能夠解脫,便迫不及待地說了出來,原本還應瞞上一陣,想來是我不夠自持,心智尚需歷練,這個理由夠嗎?”
沉依雖仍有些無措,卻也明白了沉殊所言非虛,她二人隔着茶幾遙相望着,窗外的天陰沉沉的,連月光都瞧不見一絲一縷,夜風徐徐自門窗縫隙刮入,将沉殊披散的發絲吹起,襯的此人氣質越發陰暗。
在場三人誰都未敢輕舉妄動,空氣一度十分安靜,直到沉殊擡起手來,破天荒地笑了兩聲,“你以為僅憑你二人,能夠活着逃出去麽?”
沉依聞聲一拍桌案,棋局中的琉璃棋子騰空而起,沉殊一揮衣袖,數道連帶着銀針的絲線飛射而出,二人出手不分先後,彼此化解,細碎的琉璃粉末紛紛而下,在燭光的映襯中自有一番別樣凄美。
沉依從始至終盯着沉殊的眸子,後者卻逃避似的挪開目光,不等沉依繼續追問,便用針線滅去了盞中燭火,整間屋子陷入黑暗,卻仍舊能夠辨別出沉殊的輪廓。
慕容千覺得很奇怪,說不出的奇怪,不過單從武器來看,沉芷确是由沉殊所殺,可她為何要殺沉芷?
慕容千稍一晃神,便有破風聲自耳邊掠過,銀針釘入牆壁的聲響尤為刺耳,一下,兩下,卻都未有擊中沉依與慕容千,不多時,整間屋子便被絲線布滿,沉依從指間彈出一粒棋子探路,卻在二人身側便被擋下,棋子落地碎作幾瓣,慕容千便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憑借聲響,慕容千能夠輕易辨別沉殊的動作,此時她又坐倒了,還為自己添了杯新茶,很是惬意,沉依稍稍躬身打了個噴嚏,便吃痛地嚎了一聲,而後倒吸一口涼氣,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沉殊喝完茶水,咳嗽的動靜卻絲毫不減,反而有愈來愈大的趨勢,咳到最後竟是吐出了些什麽,慕容千看不大清,只覺得沉殊此刻應當很是痛苦,他試探着開口問道,“沉殊姐姐,為何藥宗醫術如此高超,甚至能夠起死回生,卻醫不了你的胎毒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最能叫人卸下防備,沉殊咳着咳着便笑了出來,似乎覺得慕容千的這個問題很是可笑,“是啊,為何呢?因為那起死回生之術也不過是半成之作啊,藥宗哪有天下認為的那般強大?他是底蘊深厚,是藥學之首,卻也僅只是座藥宗罷了,十人赴往藥宗求藥,必然能救活十人嗎?”
“怎麽可能?名頭還不是全憑活人去造,而死去的呢?死人又怎會說話。倒也不是說他無用,只是我恰運勢差了些,做不得那流言造勢之人,也等不到大師兄将起死回生之術完善的那日......”
是了,慕容千曉得哪裏奇怪了,奇怪的便是沉殊的做法與态度,她明明那般兇殘地殺了沉芷,卻對自己與沉依遲遲不肯動手,明明做着背叛藥宗之舉,言語間卻在維護着藥宗。
慕容千一開始只覺得沉殊之所以會這般對抗藥宗,不過是想借起死回生之術續命,可她方才又分明表态自己等不到起死回生之術,種種矛盾結于沉殊一身,令慕容千更加不明所以。
且正如沉依所說,若她不是自己親口承認,根本無人曉得她便是食髓教眼線,她又為何要自爆身份呢?
沉依那處因痛呻(防屏蔽)吟許久,待她緩和過來,脫口而出的質問裏竟是帶着哭腔,“沉芷師姐便是被你這般用絲線折磨而死的?師姐她究竟做錯了什麽?你為何不将我也殺了?”
沉殊咳得甚是虛弱,歪坐椅上,竟是苦笑兩聲,“為何呢?真不想告訴你們啊......不過反正我也快死了,也無所謂了......你們知道夜蘿是誰害死的嗎?”
“是沉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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