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扭曲

“她自入宗門第一日起,便因門外弟子的身份而自卑,因而與我等門內弟子很是不合,言語中總是充斥敵意,便是有門內弟子願與她結伴同行,她也只會将對方一通貶低,好彰顯自己的出衆,其實這些也不過是小矛盾罷,我等也未記挂于心,若看不順眼,繞道便是,可她卻總愛于門外弟子面前說些門內弟子的不是,恰逢那時夜蘿無法無天無人管束,她便煽風點火,慫恿門外弟子一起替天行道對付夜蘿。”

“說來,大肆宣揚那些對二師姐不利的言論,她也有份呢......”

“因我時常咳嗽,咳嗽頻繁便難入眠,卻又不想吵着同屋姊妹,只得出門去咳,因而失火前夕,我是親眼瞧見沉芷拖着一個米袋出門的,彼時夜已那般遲了,她卻獨身一人往密林處去,我因好奇尾随其後,竟是瞧見她在密林裏頭與一衆男弟子碰頭,還将米袋交由他們,米袋裏頭是五花大綁的夜蘿......彼時他們人多勢衆,我對夜蘿也不如何歡喜,便也未曾出手相救,眼見他們将夜蘿的衣裳脫了......”

說到此處,沉殊頓了頓,似是想起慕容千不過八歲,一陣沉吟,便刻意略過了,“後來我因咳嗽暴露所在,僥幸在他等追上前逃走,不過沉芷應還是将我認出來了。後頭她是如何将夜蘿帶回屋子,鎖入櫃中的我便不曉得了,只是那場火,所有人都以為是那裁縫的報複,可試想一個既無身份背景,也無武功依仗的裁縫,當真能在藥宗之中來去自如還不留證據?她不過只是沉芷的棋子罷了。”

“一切都不過都是沉芷殺人滅口的幌子,至于那個斷了小指的屍首是誰的,每日病死藥宗之人無數,屍首若來不及處理堆在化屍閣中,守衛自也不會緊盯着,畢竟誰會那般無聊去偷病死之人的屍首呢?”

沉殊所言委實震撼,令慕容千的認知又翻新了一番,他将沉芷那日憤恨所言與今日沉殊坦誠所言相一聯系,竟覺得無比諷刺可笑,也覺得沉芷此人被分作屍塊,十分大快人心。

可他仍有一事不明,大着膽子向沉殊問詢,“沉芷姑娘遇害那日似乎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若說有何物令她如此害怕,依我想來只有夜蘿,可那針線又是你的武器,你與她白日裏擡頭不見低頭見,又為何會如此怕你?”

“怕我?”沉殊聞言笑了兩聲,又不住咳了一陣,“她怎會怕我,她手頭可是有我見死不救的把柄呢,我怕她都來不及。她怕的确實是夜蘿,因為那夜,我與夜蘿在一塊啊......”

說罷,又是一陣震徹心肺的咳嗽,“夜蘿死後,我自是十分愧疚,入夜也常夢見她來與我索命,問我為何不肯出手相救,後來......竟叫我遇上死而複生的夜蘿,倒當真是命運弄人,我自然是要贖罪的。不過想來饒是衣白雪再如何聰明,也定想不到斷月與夜蘿其實也是食髓教中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斷月那個瘋女人,她才華是在我等之上,卻遠不及大師兄那般境界,要她一人去配出餘下的三味藥材,怎麽可能?她竟是走投無路之下去求天鬼老道,還将大師兄辛辛苦苦配出的那些藥方交了出去,結果新添的三味藥材與大師兄原本調配的藥方相沖,将夜蘿複生成了個茹毛飲血的怪物,哼,若我是夜蘿,即便是死了,也不要以那般姿态茍活于世。”

“這些年她可是将藥宗情報賣出不少,還為養那怪物殺了不少人......聽聞她還畏罪飲鸩自盡了?你們瞧見她的屍首了嗎?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恐怕眼下早就去追那個衣白雪了。實不相瞞,與我相比,斷月才是對食髓教最死心塌地的那個,至于為何,因為那天鬼老道掌控着夜蘿的生死啊......”

沉殊的語句漸漸有些語無倫次,咳嗽聲也越來越虛弱,“我也确然糊塗,曾以為活着便好,可直到我瞧見夜蘿那般荒唐模樣,才曉得自己被那天鬼老道騙了。他救不了我,藥宗救不了我......我合該活不過二十......縱使做了這些,也還清這些年來欠下的孽債吧......”

沉殊的氣息愈發虛弱,“大師兄與沉生眼下應是去尋衣白雪了,斷月也在追他,這女人功夫了得,若是大師兄不去,恐無人能将她制住......她大概想不到我會将這些統統托出吧,她還想搶在大師兄前殺了衣白雪避免起死回生之術被公諸于世.....可惜衣白雪太聰明了,引蛇出洞......聰明到......留不得......”

沉殊還未說完,屋內的血腥味又兀的濃上一層,刀刃墜地聲伴着夜蘿吃痛的嘶嚎将慕容千吓得一聲冷汗,夜蘿是何時在屋中的?他竟是沒有聽到丁點動靜。

被如蛛網般密集的絲線隔絕在外,夜蘿憤怒異常,将牆面捶打得一震一震,卻仍是無計可施,憤怒如她只能惡狠狠地看向沉殊,“你背叛我們?”

沉殊虛弱地笑了兩聲,虛弱到僅是笑了兩聲便再無氣力繼續下去,緩了許久才攢出了些說話的氣力,“至少我讓那老道認清了我與你等的不同,我不是瘋子,藥宗與我有恩,要我配合你們将同窗全殺了?做夢。”

黑暗中,夜蘿的腳步聲還在耳邊徘徊,沉殊的咳嗽聲卻逐漸散去,慕容千自是曉得沉殊絲線的厲害,不敢輕舉妄動,也明白自己眼下還是安全的。臨死前,沉殊只留給他與沉依一句話,“這怪物很傻,別動,等大師兄回來......”

沉殊別樣的贖罪方式令慕容千很不歡喜,卻惹得沉依熱淚連連,“阿殊你好傻啊,為什麽要這樣......”

夜蘿徘徊了一陣便推門出去了,但慕容千曉得她還未曾走遠,許正等着自己出去自投羅網,他想了一會,從袖中取出火折子點上,豆大的火光将周遭景象照了個清楚,他能憑此瞧見身邊沉依的滿面淚痕,以及臉上那道被絲線割出的血痕。

火光照不清沉殊的模樣,只能依稀瞧見她已伏于茶幾上失了動靜,面前的地上有大片黑乎乎的血跡,極其濃稠,裏頭似乎還有蟲子在蠕動,散發着腥臭與腐敗的酸味。

沉依瞧見那灘污穢,有些難以置信,“這是阿殊吐出來的?這還算是人的血嗎?”慕容千沒有回話,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捏作一團,又從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條來将紙團捆好,乍看之下如同一只空竹。

沉依不曉得他要做些什麽,慕容千便将布條末端提在手中,将火折子對準吊在半空的紙團,問沉依,“依姐姐,想來你棋子丢的那般準,将這火種丢去燈油那處應當也無甚問題吧?”

沉依點了點頭,慕容千便将紙團點着,将提着的布條遞到沉依手中,火舌以飛快的速度向上舔舐,沉依掂了掂手頭的分量,對着燈盞方向用力一抛。

火種以肉眼可見的軌跡,緩緩跌落在了地毯上,火勢洶洶很快便将地毯燒出了個窟窿,且有逐漸蔓延擴大的趨勢,慕容千與沉依皆是吓得一怔,前者望着沉依難以置信道,“你不是說沒問題的嗎?”

沉依吓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我,這玩意太輕了,同棋子手感不同呀!”

他二人被天羅地網縛在其中,眼下手頭并無刀具,就算是有,恐也難以割斷沉殊的絲線,眼見火勢愈來愈大,将他二人烤的大汗淋漓,慕容千掙紮着想從絲線形成的縫隙中找些足夠大的缺口,卻發現沉殊不愧是沉殊,為了防止夜蘿進來,将每一個缺口都控制的十分精妙,便是餓了一月的野貓,恐也難以自由出入。

眼見出逃無望,沉依只能仰頭放聲大哭,“阿殊,我要下來找你了,對不起我沒有活到百歲,辜負了你的保護......”慕容千覺得這姑娘委實吵吵,自己一八歲的孩子還沒哭,她一将近十四五歲的姑娘卻能哭得稀裏嘩啦,便也未再理會,而是努力思索着出逃的方法。

火勢洶洶,很快便引起了夜蘿的注意,她提刀沖入屋中,卻又在看見火光後倒退回了門框外。夜蘿雖已被火勢毀容,一雙大眼睛仍是漆黑明亮,裏頭映着無邊的赤紅,屋內灼熱的溫度令她頭疼欲裂,竟是跪坐在地嘶聲尖叫起來。

夜蘿的尖叫比沉依的哭聲更加刺耳,慕容千曉得夜蘿對火的恐懼,心生一計,沖着夜蘿喚道,“怪物,你不是想要我的皮嗎?我就在這,你來拿啊!”

夜蘿聞聲擡眼打量着慕容千,撫着門框緩緩站起,亦步亦趨地邁着步子,可以看出慕容千的皮膚對她當真有巨大的吸引力,就在夜蘿走出一段距離後,慕容千突然對沉依喊道,“就現在,把門堵上!”

沉依甩手飛出一顆琉璃棋子,恰砸在一根着了火的房梁木上,房梁晃了晃,沉依便又砸了好幾下,屋子搖搖欲墜起來,可木頭總算是掉下來了,将門從裏頭給封死。

失了退路,被火海包圍,夜蘿頓失理智,尖叫着胡亂沖撞起來,起初她還會嘗試去撞窗框,然而那處早已被沉殊的絲線封死,只稍一靠近,便被割得皮肉綻開。

大火将夜蘿身上的水分烤幹,她渾身本就多燒傷處,畏懼高溫,眼下更是疼得目眦欲裂,最後竟開始撞牆,捶地,磕得渾身是傷也不曾停下,似乎只想拼了性命逃離此地。

沉依望着夜蘿這般荒唐求生的模樣,有些笑不出來,“若是這屋子塌了,我三人必然會死,然而能拉着這怪物墊背,倒也死得其所了。”

慕容千對此并不作答,他不否認沉依的說法,卻破天荒地覺得此時的夜蘿十分可憐。大抵是身處環境相似,感同身受的緣故,他竟是能想象出小小的夜蘿被鎖在櫥櫃中,皮膚逐漸被高溫灼去,嗓子被濃煙嗆啞,卻仍舊無人前來救她的景象。

這該是怎樣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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