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廣場上五彩缤紛的花燈将周圍建築籠罩在一片淺橘色霧霭裏。風一湧又一湧吹來, 帽子底下的長發胡亂飛舞……

江眠包裹得嚴實, 感覺不到太大的冷意。

但是,她腳心卻有些麻;像是錐子一樣紮在地上。

景照煜也有些沉默,整個樣子不像往日那般恣意雅痞,沉靜堅毅的模樣似乎更貼近他原本的樣子,唯有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裏,仍讓她有兩份熟悉感;

熟悉裏,藏着一份捉摸不透。

不過,江眠決定放棄了, 不願意再了解了。本來,她就應該把重心放在學業上,不應該偏了自己的心意……

微微撇過頭,她将泛青的右臉轉向景照煜看不到的一側。雖然, 她已經用圍巾特意擋了擋,不仔細觀察肯定發現不了。加上廣場彩燈斑斓,別說她右臉只是有點泛青, 就算青一塊紅一塊,景照煜也不一定能看出來。

側頭這個動作, 只是她內心的抗拒才有的下意識反應。

“前面有一家主題餐廳,我過來的時候看到覺得還不錯,要不要去試試看?”景照煜微笑着提出請求, 眼裏壓着期盼和緊張。

因為忐忑,就有期待;因為不安,就會緊張。

江眠卻告訴他:“我已經吃過了。”

“嗯……那我們找個熱飲店?”

“……”

江眠直接搖了搖頭, 面朝面前人,莊重又歉意地開口道:“我等會就要走了……我媽還在前面等我——”

景照煜完全一怔,收住了話。

江眠繼續說:“我過來只是跟你說一下,你弟弟的事,很抱歉,是我們家不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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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照煜沒有反應。

沉默,還是沉默。

江眠道歉的話語說得十分誠懇,略帶鼻音的沙啞聲腔,冷冷緩緩,滿滿當當全是遺憾和難過;景照煜眼裏氤氲着許多的話語,望過去又是一片靜若止水。

對不起。

他等了一個下午,結果……等來是她對他的道歉。外套口袋裏,還藏着他玩了幾十次游戲才得到的一管口紅。

“江眠,宗興的事,跟你無關。”景照煜開口道。

江眠搖了下頭,沒有話。怎麽會跟她無關,她爸退學了宗興,宗興才會到網打工,然後宗興也是在江睿惹禍之下受了傷……

事實,她的确什麽也沒有做……可是事情如果真的跟她無關,為什麽爺爺的巴掌會落在她的臉上?她也希望事情從頭到尾都是誤會一場,然而她已經從安莉那裏了解到了所有的事實——

宗興的事,沒有誤會,只有真相。

對不起,她很羞愧,但她也有她的驕傲……

原本,路上過來的時候她還想問一問景照煜:他是不是因為宗興的事故意跟她交朋友,現在立在他跟前,她又覺得沒有再問的必要。

因為,存在在她和他之間的也不是什麽誤會,而是事實。

——江眠,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你呢?

——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

之前好多次,她都覺得她和景照煜很有緣分,現在撥開緣分這層皮,她和他只是因為她的弟弟和他的弟弟才交集在一起;難免有些遺憾,她和景照煜之間的緣分,只是一場交集……

“景照煜,我走了。”江眠再次開口,像是前面輕輕說出那聲“景照煜,我來了。”

景照煜擡了下眼皮,心裏猛地一縮,然後找了一句話:“你後面是要北上考試了嗎?”

“嗯。”江眠點頭。

“那……祝你考取好成績。”

“嗯,你也一樣。”江眠嘴巴終于蠕動了一下,“也祝你再考個好大學。”

“謝謝。”

“……”江眠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快速轉過了身,迎着風走向了街口。背後是,廣場亮起璀璨的燈火。

照不亮小城的迷茫,也照不透仿徨的人心。在江眠轉身的一瞬間裏,一種濃烈的情緒從心底升起,可是很快。

又消散在了空中。

周圍靜悄悄地,沉寂了下來。

……

景照煜堅硬地站着,紋絲不動,目光筆直地跟着江眠離開……眼神莫名遙遙地,像是兩顆隔着銀河的星,清冷得看不到光。慢慢地,他收了收捏在掌心裏的口紅,顏色同最後殘留在他眼底那抹淺紅色背影一模一樣……

也都一模一樣,印在他的心上……

她對他說了兩聲對不起,然而很抱歉,他不想說這話。

眼眶似乎有些刺痛,景照煜伸手擋了一下眼,眨了一下眼,總覺得風往他眼裏吹進了沙子,十分不舒服。

……

江眠回到了車裏,安莉坐在駕駛座,等着她。默默地,安莉朝她伸出了手……江眠倔強了好一會,直到安莉撫上她的頭。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眠兒,你做得很好。”安莉說,給予自己作為一個媽媽的肯定。然後,摘掉了擾在女兒臉上的圍巾。

江眠轉過頭,漲紅着小臉。

慢慢地,安莉将女兒擁入懷裏,下巴溫柔地抵在女兒的頭頂,接着說:“告訴你一個你爸都不知道的秘密……媽媽第一次失戀的時候,哭了三天三夜。”

“你第一次戀愛不是跟我爸嗎?”江眠狼狽地擡起頭,哽咽地問。

“那是騙你爸的,你媽第一次戀愛在初中,當時根本不認識你爸。”

“好早……”

“嗯,媽媽是比你早熟一些。”安莉故意說笑。

江眠又哭又笑,她原本真的很難過,心口像是被什麽堵住憋得厲害,直到在安莉懷裏壓抑着痛哭出聲。然後,她又覺得現在也挺好的,這個世界除了正義和善惡并沒有明确的立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也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有,景照煜也有。

好一會,江眠擡起臉,哭着強調說:“我不是失戀……”

“呃,算是啦……反正都是一種心痛的感覺,對不對?”安莉又說,輕笑的樣子很過來人,但沒有任何打趣。

她是媽媽,但她也是從女孩一路長大,然後再變成一位媽媽。對于孩子青春時期的心動,她向來很能理解;可是昨晚她和江之河還是找了女兒談了一次話。如果眠兒再大一些,景照煜再成熟一些,她和江校長都不會過多幹涉。相信他們自己也能處理好問題,即使兩人中間隔着江睿和宗興的案件。

但是,現在不行,真的不行……作為父母,她和江之河必須引導眠兒把重心放回到學業上。有時候,感悟一下心痛,何嘗不是一種長大?

安莉和江之河想法達成一致,不過今天陪女兒來見景照煜,卻是她和眠兒兩人的秘密。今天下午眠兒發燒了,原本她是帶眠兒去醫院挂水,路上眠兒對她說了景照煜約她見面的事,安莉就決定帶女兒去醫院之前,先帶女兒來一趟天荷廣場。

即使沒有了赴約的心,還是要過來對那個等着的男孩說聲對不起……即使不知道他起因為什麽跟自己做朋友,還是很高興認識對方……

年輕孩子的喜歡真的很純粹,大人根本沒有理由嘲笑什麽。可是,成長又是一件具體到規範未來人生的事情,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稍不注意,就可能偏離了初心。

……

……

……

沒有了家人的庇護,江睿在警察局承認了自己所做的一切:

“因為張大賀在學校常常讓我沒面子,那天知道張大賀蹲在網打游戲,我就安排張勇峰切斷了張大賀那臺機子的網線……”

“張大賀很不怕事,因為張勇峰挑了事,後面一夥人自然就幹架了。”

“張勇峰是我的小弟,他家特別窮,肄業在家也沒有人管他,他又不想去廠裏做流水線,我就安排到我家的青荷一品餐廳做事,每月給他發工資。不過他不做服務員,就做我的手下,為我辦事情。不然他就呆在店裏打打游戲,很輕松……”

“我爸也知道這事,說過我幾次,但他也不太管我。反正我們家也養得起,只要我不做太出格的事情都可以……”

“家裏唯一管我的人,就是我的大伯,在網打架前兩天大伯還□□了我,所以那天我也不想再惹事,沒有參與群架鬥毆裏。”

“但是張大賀太猖狂了——”

江睿回想那晚,為了将自己置身事外,他獨自來到小巷對面的筒子樓,站在二樓的公共長廊,偷偷觀看樓下雙方幹架的場景。

張勇峰對張大賀說:“只要你到學校跟我們的江少道個歉,今天我們就放過你!”

張大賀哈哈大笑,回話:“江少是誰,不會是那個腦子有屎的慫包江睿……”

後面,他們繼續鬥毆……

“宗興跟你們無關,也沒有參與你們一夥人的鬥毆裏,你為什麽會傷害他!”即使已經從張勇峰那裏知道真相,程明朗還是要問一問江睿。

“因為那是一個意外……”

“我本要對付的人,不是宗興……是張大賀。”

“是宗興,他倒黴……”

他跟宗興無冤無仇,好端端地為什麽要對付他,他除了知道宗興是那家網的網管,根本不知道宗興是誰,也不知道宗興之前就在大伯的學校讀書,被退學沒有多久……那天夜裏下着大雨,宗興和張大賀穿着同一款藍色T恤,兩人身高也差不多,人群裏他看到一道藍色身影掠過,沖動之下,就把長廊上的花盆推了下去……

“哐當”一聲,花盆落下的時候,江睿覺得自己變成了魔鬼,把自己吓得膽戰心驚……可是,張大賀也不是什麽好貨色,同樣也是惹是生非,每天除了打架就是欺負同學。

“我……”江睿說到一半的時候,哭了。

他也沒想着砸中張大賀,他就是想吓吓張大賀……誰讓張大賀罵他慫包!

他只想将花盆落到張大賀面前,吓得張大賀來一個尿失禁……

哪想到花盆落下來,真的砸中了人,砸到的人不是張大賀,還是別人……前頭還在巷子裏英勇幹架的張大賀,早早騎上單車逃出了巷子。

後面,警察就來了。

網老板報了警,張勇峰在警局供出了張大賀,後面張大賀也進了局子……因為張大賀還是一個高中生,中間打架還傷了一個人的胳膊,對方家長鬧大了,張大賀就被五中退學了。

但是,宗興爸媽沒有鬧。

“他們家太老實了。”江睿說。

那天宗興也去醫院包了幾針,沒有太大關系,這事就不了了之;那個花盆沒有人知道是他故意砸下來,宗興本人也以為是風刮下來。

……

原本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花盆砸落導致的後期淤血影響了大腦視覺神經,宗興眼睛瞎了……然後,宗興的哥哥從軍校退學回來調查真相,似乎得知宗興眼睛出事不是偶然事件導致。

這是景照煜有意放出的消息,江睿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有些害怕,不過張勇峰很講義氣地朝他拍拍胸膛說:“江少,這事我給你兜着。”

他想想也不是太大的事情,就算張勇峰不會替他兜着,他爸也會讓張勇峰替他兜着……後面他爸的确這樣做了。

張勇峰家裏窮,花錢還大手大腳,如果背鍋一次能得來一大筆錢,對張勇峰來說也是很劃算的一件事。這個世界向來這樣,窮人家孩子惹事自己買單,有錢人家孩子惹事,家人買單。

甚至,還可以找人頂罪。

本身,這件事就是一個意外,即使坐牢也判不了多久。每個胡作非為的孩子,其實也清楚着闖禍和犯罪的邊界線。

張大賀清楚,張勇峰清楚,江睿也清楚……可是,沖動之下,闖禍就很輕易地變成了犯罪……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江睿在警局悔恨地道歉。

“但是,宗興死了……你跟誰道歉?”程明朗冷漠地反問江睿。

江睿眨了眨眼睛,眼底全是迷茫……

——

宗興事件重新調查,七月份龍海高中生鬥毆事件也需要再次翻出來,張大賀又被號召進了警局,不過宗興事情跟他沒太大關系,只需要在他在新的調查書上簽個字。

因為他也是鬥毆事件的參與者。

“我這一簽字,會影響我考警校嗎?”張大賀很謹慎,擡着頭詢問程明朗。

程明朗今天脾氣不好,黑着臉說:“難道影響你考警察,你就不簽了?”

張大賀動了動嘴巴,還是乖乖地簽字畫押。

“別再惹事,你這小子真的福大命大,回去之後好好讀書,懂得珍惜知道嗎!”程明朗徒地提高音量,眼睛也紅了一圈。

“嗯,知道了……”

張大賀自然知道了江睿和宗興的事,還知道江睿那個花盆本來要砸的人是自己,得知真相之後他心底的滋味也不是一般的複雜。

不過,如果花盆砸的人是他……他現在還能坐在這裏嗎?

“其實,如果花盆真砸到的人是我……就沒什麽事了。”張大賀對程明朗說道,頓了頓,說出一句十分扯屁的話,“我小時候練過鐵頭功,砸不壞……”

程明朗:“滾!”

張大賀:“所以你快告訴我,我這一簽字,到底影不影響我考警校啊!”

“……有本事真考到警校再說!”“高考數理化成績最少450分!知不知道?”程明朗又丢出一句。

張大賀呵呵了兩聲,打量着程明朗的警服,笑了兩聲:“仔細一看,你身上這套衣服還挺适合我的。”

程明朗:“……”

因為江睿的案子,張大賀和江之河一塊走出明岳派出所,最後兩人又來到明岳小區,宗興家。這附近,還有一家烤腸攤很好吃。

……

江之河下來的時候,張大賀立在烤腸攤子前買烤腸,他買了四根,打算請江之河吃一根。

“我不吃。”

“不吃算了,我帶回去給家裏的狗。”

“……”

江之河笑了笑,靜默了一會,将手放在張大賀的肩膀,神色沉重地商量說:“答應校長,努力做個好男兒,知道嗎?”

張大賀別扭地擡了擡腦袋,反問江之河:“什麽才算好男兒,每天為民除害,見義勇為?”

江之河:“不用那樣,只要你以後能對自己負責,對家人負責,對自己的工作負責,就已經足夠了。”

“扯屁!”張大賀不屑回話,“那是一個人……都該做的!”

可是,這世上大多人都沒有做到……

還有,他已經重新做人了,不要再唠唠逼逼了好不好?宗興的事,他也很愧疚好不好?可是他就是福大命大,能怎麽辦!而且他也當了兩個月的狗……

兩人伫立在烤腸攤前,老板還在不停磨蹭,動作慢到令人受不了,張大賀深深吸了一口氣,很想提醒老板動作利索點,吸了吸油煎的香氣,最後換成了更為禮貌的兩句話——

老板,你慢慢來,只要給我烤熟點。

還有,多給我加點辣椒,變态辣那種!

天氣突然下起了霧,霓虹豔豔,整條街也在入夜之後喧嚣起來,路口的街頭每一家門店的招牌廣告燈都染上了一層朦胧的霧氣。

灰蒙蒙的光亮底下,張大賀一口咬下半截烤腸。

江之河瞅了眼:“不是剛跟你說,要對自己負責嗎?”

張大賀:“……”

“吃那麽多垃圾食品,也是對自己的不責任!”

張大賀:……江之河,你這個老男人,真是煩得很啊!

作者有話要說: 噢噢噢噢,明年見!

跨年紅包翻倍,愛你們,2019都要加油!希望我們都是幸運狗。

張大賀:像勞資這種幸運狗嘛?

咳咳咳咳,大賀,2018最後一天,能否給我們汪兩聲。

張大賀:滾!滾!滾!

懂了,大賀祝福我們黴運滾開,麽麽噠!

張大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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