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孤男寡女

祈禱完畢, 程茉有些飄地走到陽臺上晾衣服。

搖頭晃腦,邊搭邊唱。

隔壁。

純黑的人體工學椅上。

陳琛抿了一口冰美式。

顯示器上的熒光照亮了他晦暗不明的臉。

□□刺激着本來就活躍到極致的腦神經。

敲完最後一個字符,從頭到尾檢查一遍。

照舊把數據用郵箱發過去後。

陳琛輕輕活動着手指和脖頸。

漆黑的手機屏幕突然閃了下。

陳琛探手一撈, 眸光幽暗。

一條信息。

【您的x行銀行卡收到金額500, 000的轉賬, 餘額共計******】

陳琛還沒來得及有動作,緊接着又跳出來一條信息。

【兒子, 周末回去嗎?】

一個陌生的號碼。

信息卻是如出一轍的假惺惺。

陳琛眉眼一皺, 眼中浮出一層濃稠的厭惡。

太陽穴突突地跳。

壓不住的煩躁。

他直接把手機反扣到桌面上。

冷靜了兩秒, 再度拿起手機。

修長的指尖一動。

短信删除, 號碼拉黑。

轉手把五十萬捐給了慈善平臺。

陳琛舉着咖啡到陽臺上透氣。

卻忍不住想起短信的內容。

周末。

是陳琛母親的忌日。

想起這個記憶裏幾乎模糊的身影,陳琛眼睑下垂着, 臉上換了一種情緒。

每年,這個時候。

陳正英就突然地想起他這個血緣上的兒子,裝模作樣地打一筆錢,發一條信息。

提醒一下他媽的忌日。

陳正英是在提醒什麽?

陳琛捏着咖啡杯的骨節格外用力, 手上青筋清晰可見。

陳母的死, 像是一個巨斧在陳琛心上重重劈了一道。

山崩地裂。

永遠沒辦法愈合,也永遠不會忘記。

呵。

還用他來提醒?

陳琛牽動嘴角嗤笑一聲。

眼中似乎有黑雲翻滾,情緒濃烈又負面。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很久遠的聲音。

汽車緊急剎車摩擦的聲音。

□□被撞飛的聲音。

撕心裂肺的哭喊。

烏拉烏拉的急救車。

一切一切, 凝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黑洞, 無數雙手在他身後扯着他,拖他入地獄。

天空是濃黑的, 沒有一點星。

寒風肅烈,冷意入袖。

陳琛垂着眼, 放棄抵抗, 任意沉淪。

這時, 從旁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在這安靜的黑夜裏格外地突兀。

聲音越來越大,抑揚頓挫。

像唱歌。

是因為不像是說話。

“嗚嗚嗚,嗚嗚嗚,我是洗衣的小仙女。”

調子破碎,擋不住聲音嘹亮。

“我還要向天再借五百萬,嗚呼~,然後就變成富婆,嗚呼~”

“驚雷這通天修為,天塌地陷嗚嗚嗚,紫電,嗚嗚嗚嗚嗚嗚,噠噠噠噠嗚嗚嗚~”

“你叉叉,我叉叉,一起叉,嗚嗚嗚!看日出!嗚嗚嗚!哈利嘛嘛騎着大狗飛。”

聽着這熟悉的聲音,動感的旋律,感人的歌詞。

擱誰還能emo啊!

致力于傳遞快樂的小天使程茉。

盡情肆意地哼唱由她個人傾情改編的神曲。

陶醉不已。

她剛把一件衣服挂在衣架上。

就聽到一聲遠遠的“叮咚”。

門鈴被按動的聲音。

程茉有些遲疑地站在原地。

因為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

她側着耳朵,等待着下一聲叮咚來确定自己不是出現幻覺了。

但是一直沒有等到下一聲。

真是她聽錯了?

程茉拿着衣服走到門口貓眼處。

透過貓眼,外面的陳琛背對着程茉,正在打開他家的門。

是他敲的門嗎?

她疑惑但熱情地打開了門,喊住陳琛:“剛剛……是你按門鈴嗎?”

陳琛停下邁進門的腳步。

偏頭過來。

眸如黑淵,深不見底。

眉眼一如既然地透着一股什麽都不在意的情緒。

上身白,下身黑,比例優越。

陳琛家裏沒有開燈,一片漆黑。

樓道是亮的,裏面是暗的。

陳琛一半在光裏,一半在暗裏。

聲音像含着碎冰:“嗯。”

程茉很熱情地問:“怎麽了?”

“沒事了。”

程茉長長地“哦”了一聲。

陳琛繼續往家裏走。

程茉慢騰騰地收回頭準備關門。

随着他進屋的動作,少年逐漸越出光明,被黑暗吞噬,背影看起來破碎又落寞——

“等一下。”

就在他即将整個人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時候。

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

像是一根線,牽住了岌岌可危的他。

程茉想,可能陳琛是想找她借什麽東西,又別扭地不肯開口。

一想到身後遙遙高聳的那本校規,程茉什麽脾氣都吃得下,便主動給他遞了一個臺階。

“那你幫我個忙呗。”

陳琛用眼神示意她開口。

“幫我挂下衣服,有點高我夠不到。”

陳琛漆黑的眼掃過程茉。

女孩小小的腦袋毛茸茸的,語氣軟糯。

身後家裏暖黃的燈光溢散出來,仿佛有無限的溫馨。

對一個長久沒有“家”的概念的人來說,如同行路在沙漠裏的人遇到了綠洲。

一個“嗯”字在喉嚨間滑動。

他淡眉看了眼程茉手裏拿的東西。

在直面尴尬和等會直面尴尬中選擇了前者,擡下巴問道:“你确定?”

程茉順着他的視線向下看去。

!!

一推他的肩膀:“不是這個啊!變态!”

然後臉不紅心不跳地把粉色蕾絲內衣藏到了身後。

陳琛站到陽臺上,竟也沒置喙晾衣杆的高度。

按部就班地接過程茉遞過來的衣架,一個又一個地挂着。

好像不管幹什麽,只要讓他有個事做就行。

“我發現,從這裏可以看見你家陽臺诶!”程茉一邊觀賞陳琛晾衣,一邊往外看。

陳琛側頭撩眼,簡聲應下。

不光能看到,還能聽到。

等陳琛這個免費勞動力挂完所有衣服。

程茉趕他先去客廳。

再默默地把一直背在身後粉色小蕾絲挂到了晾衣杆上。

她回想着男生穿着襯衫挂衣服的樣子。

竟然會覺得意外的居家?

又有點暴殄天物。

從陽臺出來。

陳琛正斜倚着落地花瓶旁邊的牆,姿态閑散,眉目如星,清隽淡薄。

程茉一怔,默念清心寡欲咒:想想他的智商,不就是兩個花瓶兩個花瓶兩個花瓶兩個花瓶嘛。

陳花瓶似乎對同類格外有興致。

白襯衫被挽起至小臂。

最上面的扣子松着。

露出一截明顯精致的鎖骨。

他搭起胳膊,修長如玉的手撚起一根花枝,在指間輕輕揉搓轉動着。

又緩緩地拉到唇邊。

像含着那小簇淺粉色的淩霄花一樣。

再到鼻間,輕嗅。

随後禮貌地評價道:“不如遠觀。”

你考慮過花的感受嗎,程茉小聲嘟囔。

“什麽?”

“我是說,咳……你作業寫了沒。”

陳琛擡眼看了她兩秒,才回道:“沒。”

诶呀,忘了。

她竟然問陳琛寫沒寫作業,這不是侮辱人呢!

程茉愧疚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校規。

心道罪過罪過。

陳琛也跟着視線一轉,見程茉真把校規供了起來,嗤道:“不如供個更靠譜的。”

程茉當然知道陳琛是說寺廟裏的神佛之類,但是她覺得靈的可不是那些個。

而是……

程茉像掃描儀一樣上下掃視着陳琛,從頭發頂到腳踝骨。

等身雕像的想法又緩緩地冒了個泡。

再被人性的大旗狠狠壓住。

程茉:我其實也想過,你敢信。

表針滴滴地轉着,時間也不早了。

但是程茉摸不準陳琛的意思。

到底有事還是沒事。

她叫他進來,是怕他不好開口,先讓他幫自己一個忙,給他一個說出請求的臺階。

可他就靠着牆,沒走的意思,也沒講話的欲望。

電視劇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幹坐着說話很容易出事的:“要不然——

“我給你講題吧。”

程茉一拍手,在心裏給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

陳琛沒料到話題轉得如此之快。

就這麽愣了一秒。

程茉拉開了書包,拍拍沙發喊他過來坐呀。

……

“聽懂了嗎?”程茉用筆敲敲陳琛的桌子。

燈光昏黃的屋內。

有些磕磕絆絆的講解被一道綿軟嬌憨的聲音包裹着。

傳達着零星散散、甚至颠三倒四的信息。

陳琛安靜地坐在程茉的粉色沙發上,長腿微微曲着,沙發和茶幾之間的距離有些對他而言有些局促。

程茉側着頭,烏黑的發絲随着少女的動作,有一兩根調皮地落到了陳琛的耳畔。

癢癢的。

像一根羽毛輕飄飄地,在心上撒野。

兩個人無意識地靠近。

近到他連程茉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很清。

她渾然沒在意這越出安全的距離,只是兩只大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陳琛聽到敲筆聲回神,淡定地回答:“沒有。”

……

程茉扶額,她終于知道老師面對“講了半天,歸來仍是不懂”的學生時的心情了。

好像是看出了她心裏的吐槽,陳琛又緊接着補了句“懂了”。

怎麽突然又懂了?

程茉當然不會以為他是真懂了。

只是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嫌棄表現得太明顯了。

刺痛了少年的自尊心。

吸取經驗,下次只在心裏面偷偷說他傻。

程茉又講了一遍後,才繼續往下講。

結結巴巴地念完了下一道題的題目,程茉表情一僵:這道題,她還真不會。

不過雖然她不會,但是有答案!

她決定照着解析給他捋一遍。

至于為什麽不讓他自己看。

搞笑嘛。

她都看不太懂。

陳琛能看懂?

……

“因為是cos60°,所以……诶?這個算不出來啊,答案是不是錯了。”程茉猛地打住,皺着眉盯題目。

照着答案念都能念錯……

陳琛眉心突突一跳,提醒:“你看錯了,不是cos60°,是cos30°。”

……

“你這眼神……真不錯。”

程茉的初為人師之旅結束在時針指向十一的瞬間。

她一合書:“太晚了,明天再說吧。”

那一刻,當老師的和當學生的都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對了,一開始按門鈴幹嘛?”送陳琛走的時候,程茉邊哼着歌邊問陳琛。

女孩的哼唱的曲調和剛才那個“向天再借五百萬”的聲音完全重合了。

陳琛斂目。

決定按下投訴某人噪音擾民的想法。

舌頭在齒尖轉了一圈:“忘了。”

程茉暗啧一聲,原來這種智商比較低的人,記憶力也退化得快。

心疼。

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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