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春季(14)
風最旺盛的時候,夜裏的冷空氣也被吹到膨脹,沒被束起的長發卷曲着飛舞,像漆黑的蛇,吐着信子游離竄動,躍躍欲試。莫烏莉擡起手,指尖輕輕拂過額頭,滑到太陽穴,遮蔽的發絲就這樣退到耳畔。笑氤氲在臉周圍,并不溫暖,徒然濕冷,陰恻恻的,凍到骨子裏。
莫星雲打了個寒戰。
他說:“你到底在幹什麽?”
她說:“你覺得呢?”
反問時,莫烏莉上身稍稍向前傾。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莫星雲卻下意識往後靠。
她更看不起他了。從她的冷笑裏,莫星雲很清楚地感受到。
“有必要嗎?”他說,“這是巧合?”
她側過身,長發又被風掀亂。這一次,莫烏莉沒再整理。
他留在原地,僵硬地杵在哪裏,眼睜睜目送她離開。莫烏莉退了幾步,轉身走了,腳步輕快。剛才下樓,她還一副厭煩疲倦、累得不行的樣子,現在卻又恢複了元氣。難道她以別人的痛苦為樂,專從別人的艱辛中吸取精氣?世界之大,有這種妖怪也不奇怪。
莫星雲拖着沉重的腳步回車上,坐回去以後,他又發了很久的呆。
他能做什麽呢?
莫星雲發動車子。
他的學校離那間大學有兩條街,開車容易堵,步行又太花時間,就是這種尴尬的距離。莫星雲乘地鐵過去。
上大學以來,他交過一個女朋友,對方留學,和平分手。他也有幾個知心朋友,時不時約出去聚餐喝酒。在外人眼裏,他條件突出,有些高冷,卻不乏義氣。有人欣賞他,當然也有人看不慣他。但成年人足夠成熟。
至少,比未成年人好得多。
高中時,莫星雲吃過一些苦頭。
他上的是住宿學校。青春期的孩子最複雜,又要共同生活,難免有摩擦。他有不少讓人讨厭的毛病,早晨愛提早起,動作又不輕,別人打招呼還不搭理。他那時候也幼稚,說好聽點是“王子病”,說難聽了就是“愛裝逼”。同寝室的男同學很讨厭他。
用莫烏莉的話來說,就是“我們家的人有被讨厭的DNA”。
當然,不管怎麽說,打架是不對的。
莫星雲勢單力薄,一個人挨揍,他直接告訴老師,但是,遭遇只從光明正大的拳打腳踢變成暗搓搓的惡作劇。
口頭奚落還算好,有時候伸腿絆他一跤就有些過分了。
莫星雲覺得生氣就輸了,忍着不發飙,但是效果不怎麽好。讨厭他的人嘻嘻哈哈,肆無忌憚:“開個玩笑而已,至于嗎?”
直到那一天。
那是高二上學期時的發生的事,莫星雲又和讨厭的男同學吵起來。對方龇牙咧嘴,莫星雲也怒火中燒,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教室門外,有人走了進來。黑發的女生默默走到講臺,拿起黑板擦。
“喂。”
和堂哥同校,在讀高一的莫烏莉說。
他們倆回頭。兩顆腦袋離得那麽近,莫烏莉表情鎮定,用扔壘球的姿勢利索投擲。
黑板擦從莫星雲眼前飛過,砸中就在他旁邊的男生。粉筆灰四濺,黑板擦掉落,留下目瞪口呆的人臉:“臭婊子,你他媽想死嗎?”
始作俑者嘴角上揚,冷漠地微笑。莫烏莉心平氣和,輕輕地說:“開個玩笑而已,至于嗎?”
當時,高二生一度也想追究回來,但是,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再後來,莫星雲和那些人漸漸也達成了和解。
他的高中按年級分樓層,他高莫烏莉一年級,也始終在更高一層樓上課。有的時候,他在走廊會看到她。衆人中間,莫烏莉燦爛地笑着。
那時候,她身上像是沾滿了花粉,身旁總是聚攏蜜蜂。
莫烏莉說過一句話,“我們家的人有被讨厭的DNA”。但是,這句話還有後半句。
“除了我”。
時間回到現在,莫星雲想找易思違。
大學和高中不同,沒有幫助,想找到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莫星雲提前找熟人,聯系了這邊的學生打聽。
問及易思違,對方比他想象得要更敏銳:“我知道,他很有名的。”
“為什麽?”據他所知,這位是博士生,易思違和莫烏莉同級,差得夠遠。
“教授都可喜歡他了,帶他去吃飯,和他一起去劃船。”
“你能把他手機號給我嗎?”
“手機號……等我看看,我好像沒有。但是微信有的。你找他有什麽事?”
“……”
莫星雲找到他的賬號,頭像是他中學生時期的照片,長相略顯青澀。好看的男生抱着好看的小狗,這樣的合影,誰看都難免會心微笑。但是,莫星雲卻沒有。
他發了好友申請過去,對方兩天都沒回複。莫星雲去問朋友,朋友說“可能他不讀消息吧”。
莫星雲只能找準時間,去大學見他一面。
抵達目的地,他按電子導航推薦的出口出站,之後就退出地圖,自行過去。
他在實驗樓外等了一陣。不少本校生也在這休息,莫星雲在其中并不顯眼。
易思違出來時,他一眼就認出了他。莫星雲上前,好像模特經紀公司的一樣,他知道,自己這樣很古怪,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莫星雲不想被莫烏莉撞見,可是,事與願違。她比易思違更早出來。這天出了太陽,天氣沒有那麽熱,可她就穿上了牛仔褲和衛衣。她在和老師商量什麽,遲遲沒走。
易思違沒等她,徑自走了。他身邊有三、四個朋友,雖然都不說話,但确保他沒落單。這樣看,他和她也不是那麽親密。
莫星雲無功而返,回去以後,他用副卡注冊了一個小號微信,又給易思違發了一則好友申請,打招呼寫的是“離莫烏莉遠點”。
他從emoji裏挑了幾個紅色驚嘆號,加在句尾,寄希望于這能起到警示效果。
莫星雲想,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他下午有課,一時忘記退出登回以前的賬號。上完課後,手機跳出一條提醒。莫星雲設置了通知,微信提醒不顯示詳細內容。他想,應該是易思違通過了他的申請。莫星雲下了決心,必要的話,就把事情都告訴他。
他點開通知。
然而,收到的卻是其他人的好友申請。
這是他今天才用副卡注冊的微信。
莫烏莉添加他為好友,內容寫的是:“堂哥,第一個怎麽不加我?”
莫星雲吓得險些把手機扔出去。
實際上,莫烏莉沒有那麽多心思對付他,只是早就料到了,他肯定會做點什麽而已。
這幾天,她又去打了一次針,之後就靠吃藥。藥物的副作用是會令人昏昏欲睡,藥理課上有學過,說明書上也寫着。她讨厭睡着,索性少穿衣服,冷點更容易清醒。
易思違翻完一部分,來送辭典給她,到了自習室,卻發現她趴在桌上,手搭在桌面,臉朝下,一動不動。
能戰勝理性的東西那麽多,抗組胺藥絕對算一個。莫烏莉還是睡着了。
她醒來,從手臂形成的壁壘後擡起頭。日光很刺眼。
睡覺時,莫烏莉無意識把右手伸出去,臉壓在手臂上。等醒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手抽回去。可是,出乎意料,手掌卻被抓住了。她本能地反應過激,像貓一樣弓起背,差點要跳起來,可是,他的聲音一直很有辨識度。
“別動。”易思違說。
轉瞬間,她已經冷靜下來。莫烏莉定睛一看,易思違坐在前面的座位,表情很鄭重。那是很怪的景象,他正側過身,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在給她塗指甲油。
易思違說:“我塗完之前,你先乖乖待着。”
她沒問他,莫名其妙,真的聽他的,端着手臂,不再動彈了。
莫烏莉開口,語氣像調侃:“你手還挺穩。”
他悶悶地笑了一聲:“都學這個了。”
塗完以後,莫烏莉抽回手去。
指甲上是帶着亮片的金色,閃閃發亮。
太陽的顏色很溫暖,讓人想起南國。
“很适合你吧?”易思違說,“我去買洗發水,看到這個,突然想起你來了。”
他把辭典給她,起身就要走。她擡起頭,問他說:“你去哪?”剛問出口,莫烏莉就遲疑了。這樣的問句太過私密了。他們有熟到能相互打聽行程,一切都互通嗎?
易思違也停頓了,大約在想同樣的事。
她說:“我只是問問,你不一定要說的。”
他回答:“去複習而已。”
莫烏莉看着他出去,有那麽一瞬間,她想站起來。但是,她忍住了。
指甲油幹掉要多久?
她還在空教室坐了一會兒,莫星雲發了消息來,未接來電也有好幾個。莫烏莉不想理他。
莫烏莉走在那條種槐樹的路上。
道路面前忽然攔了一個人。
聞京再出現實在有點惹人煩。第一次能平添笑料,第二次充當調味,第三次就有些膩味了。
莫烏莉說:“又怎麽了?”
“我們複合吧。”聞京說,“我們複合好不好?”
“不了。”莫烏莉繞過他,直接往前走。
聞京轉過身,抛開自尊,終于沖着她的背影疾呼:“我……我以前不是也原諒過你嗎?你和助教聊騷,你跟研究生也暧昧過吧?我都聽你解釋過,憑什麽現在,你這個公交車這麽拽?!”
暧昧幾句就算浪蕩,不符合他要求的就是罪人。難道愛情的證明就是脖子上套項圈?
莫烏莉轉過身。
她朝他走過去,笑容随着距離縮短而加深:“對啊,憑什麽呢?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他們嗎?”
聞京沒想到她會露出這副嘴臉,臉頰發熱,雙手顫抖。
她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他們硬得起來呀。”
屈辱沖刷了心髒,大腦也失去了理智,聞京本不想這麽做的,他曾有過這樣的計劃,可那也是在幻想中。
他掏出一把水果刀。
聞京倒也不是想傷人,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想看到她變回之前百依百順的樣子:“賤人,你跟易思違,也是奔着那根東西去的吧?!你該死!”
莫烏莉卻微微眯起眼,緩慢地傾斜頭部。
她的包被扔過來,聞京本能地躲避。也就是這時候,他沒聽到什麽東西抽出來的響聲。
裝滿書的包砸到身上,聞京擡手去擋,再擡頭,下一秒,鈍器迎頭砸下。
莫烏莉握緊甩棍,瞄準後用力揮動。聞京被打倒在地,疼痛鋪天蓋地,兩眼直冒金星。不論他是咒罵她該死,抑或是哀嚎着求饒,她都一次也沒停。
腦內搜刮着易思違讨厭的地方。她讨厭他的聲音,讨厭他的長相,讨厭他的性格,他很虛僞,私底下肯定把所有人當成白癡看……還有什麽來着?
指甲油上滿是斑駁,現在是春季。春季總是非常美,也非常殘酷。
她累了,跨立在男人身上,手垂在身體旁,仰起頭去看天空。喘息聲時起時伏,烏鴉在空中吊喪。
突然間,莫烏莉頓悟了,通過別人打聽是多麽低效,費時間又耗精力。她之前擔心過頭,太提防易思違了。根本沒必要。她完全可以自己去。
身下的人突然嗚咽一聲。
聽見響動,莫烏莉低下頭,俯視聞京,短棍垂落在她身下。她揮起兇器,再次劈下時說:“我才不該死。”
作者有話說:
從現實角度說明一下,使用甩棍時容易造成防衛過當,所以一定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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