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春季(13)
一個人的筆記能體現這個人會學習與否。
易思違的筆記習慣配圖,都是為了記憶,畫得亂糟糟的,但重點整理得很清楚。莫烏莉慢慢地翻看筆記,他就坐着看書。
輸液中心有些空曠,陌生人彼此離得很遠。他們待在形形色色的人中間,都沒有背記要念出來的習慣,所以,只是靜悄悄地坐在一起。
對莫烏莉來說,生病了學習并不是難事。當年高考,就算一心二用,她也能考出穩穩當當上現在大學的好成績。此時此刻,影響她頭腦運轉的不是病原體,而是身邊這個不速之客。
光陰寶貴,她努力看進書,終于能學習。莫烏莉勝負心很強,看到易思違能輕易在鬧市讀書,難免産生緊迫感。
她在反複溫習之前背過的內容,連他起身都沒注意。
易思違去了便利店,逛來逛去,最後結賬。醫院總是聚滿複雜的人,排在前面的阿姨一定發生了其他傷心事,買了一提好幾升的純淨水,付錢用現金,翻來翻去,硬幣掉落在地。他站在她後面,很自然地蹲下,幫忙撿起來。
對方忘了說謝謝,直接就走了。易思違也沒在意。收銀的店員多看了他幾眼,問他要不要塑料袋。店裏的音響在播宣傳音樂,他沒聽清,湊近一些,讓她重複。今天易思違戴的是素圈耳環,別的男生戴,多半太誇張,或者顯得中性。但在他這裏,卻能讓人信服,那只是讓臉變得更精致的裝飾品。
店員匆匆忙忙說了一次,他才回答“不用”,拿上東西出門。
莫烏莉發現他不見,擡頭找了一圈。沒看到他,她舒展了一下腿,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麽。
一切有什麽意義嗎?
心情有點濕悶,仿佛停滞在了濕冷的春天。
回來的時候,易思違帶了便利店的吃的。莫烏莉擡起頭,看到他買的東西,第一反應都懵了。
易思違買了兩盒咖啡,兩瓶柳橙汁,剩下的小杯都是優格。
她問:“怎麽買的都是喝的?”
“看起來好吃。”他居然還正經回答,明明她只是在埋怨。
是他陪她,按理說該她請客。莫烏莉取了一瓶果汁,伸手去擰瓶蓋:“已經到飯點了,我沒注意。”
果汁的瓶身形狀很特別,蓋口部分是金屬的,又薄又緊,很難借力。她有點費勁,咬緊牙關,試了幾次。
易思違不說話,很自然地伸出手,接過來以後開口,聊的也是別的事:“你想吃別的嗎?”
“我沒有胃口。”
“嗯。手機還有電?我看到那邊有充電區。”
醫院裏很暖和,就在剛才,易思違脫了外套,裏面穿的是短袖。他平淡無奇地說着話,手上在用力,手臂肌肉的線條清清爽爽,打開後就遞給她。
莫烏莉喝了一大口,含在嘴裏,分幾次咽下去。
他自始至終沒坐下,站着看她。莫烏莉瞄了他一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微妙。沒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易思違卻專心致志地盯着她。
莫烏莉垂下頭。目光像溫熱的水,從她後頸流下來,熱滾滾的淌到身上。
她不自覺降低視線,過了一陣,再升上去。他已經在環顧四周,手裏拿着紙巾,表情淡淡的,找着垃圾箱。
她擰上瓶蓋,他轉頭,把紙巾遞給她。莫烏莉擦了擦嘴唇,唇彩粘在上面,緋紅色,像被撕掉痂的疤痕。她正側過臉,他突然伸出手。她一怔,随即把揉成一團的紙巾交給他。
易思違轉頭走了。
沒開封的飲料放在座位上。
莫烏莉想,這些都是病人沒胃口時容易想吃的。
護士來過一次,還有一會兒就好了。兩個人學得眼睛疼,索性收起東西。
易思違說:“你到底是哪個高中的?我們都是同鄉了。”
這種事,以後寫履歷什麽的反正都會暴露。
莫烏莉說回答:“育才。我只去讀了高三。”
“哦,”易思違說,“我是實中。都不在一個區。”
“也沒有離得很遠。”
“補習會遇到你們學校的。”
莫烏莉直勾勾地看向他:“你高中就是這種人?”
易思違皮笑肉不笑,側着頭看她:“哪種人?”
她一字一頓地說:“裝傻,喜歡別人把你當傻子,關注你——”
他保持着剛才的笑,按捺着不讓它展開:“……”
“你喜歡別人圍着自己轉,但你其實看不起他們。”莫烏莉的眼睛很機敏,可整張臉的氣質卻肅穆,當她看着什麽人,氛圍就會變得像是要引發些什麽,“你喜歡引人注意,是不是?”
易思違的神态很輕松,慢慢擡起眼:“那你注意到我了嗎?”
她停頓了,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莫烏莉皺着眉,仿佛憑空中了冷箭。
他笑出聲,也用這樣的笑容把話題帶過去:“你真的很讨厭我。”剛才奇怪的氣氛消失了。
她退回去,靠住座椅靠背:“現在才知道?”
“我哪有裝傻……但是,要是別人喜歡,我會裝的。開心最重要。”
“別人是誰啊?”
他們都笑了。
打完針已經是晚上,外面下了雨。易思違先出去,離開屋檐,伸出手,擡起頭看天空。雨沒有再下了,他回頭,提醒她臺階上滑。莫烏莉小心翼翼地下來。
他問她:“你現在回去?”
“也該回去了。”
易思違說:“我準備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他約她約得太自然了,不過,莫烏莉本來也不會拒絕。他帶她去喝粥。因為比較清淡。
餐廳建築外是修剪整齊的園林,晚上開着燈,進去的路長得足夠散步。店裏位置不多,客人更少,開着金燦燦的燈。
易思違點的餐,菜單上沒有價格,可光看就知道價格不低。他直接掠過前面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菜。廚師給他們上菜,分量很少,單獨用容器盛了法國的鹽上來,告訴他們可以自己加一點。
他們面對面坐着,莫烏莉用勺子舀粥:“你經常請別人吃飯,還喜歡送禮物?”
易思違回答:“你這是提問?”
“嗯,我很好奇為什麽。”
“反正錢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歡聞京哪裏?”
她重複他的話:“你這是提問?”
易思違很坦誠地說:“我誤會了?你不是打算跟我相互了解?”
“行吧。”
他的神情很耐心:“所以,你喜歡聞京哪裏?”
也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地方。不過,非要說的話——“他沒有主見?”說到這個,莫烏莉突然精神起來,“你可能不記得了。去年體育考試,你們男生不是分了兩撥跑嗎?”
易思違聽得很認真,颔首說:“嗯。”
“你和田亦還有湯祁樂是第一趟,跑完你們就在旁邊等成績。然後你不是拉了一下單杠嗎?”
“有這種事?”
“你不記得了?”莫烏莉一邊說,嘴角一邊稍微帶了點笑,“你拉了之後,有女生起哄。聞京看到了,當時沒說什麽,放寒假,他就去練單杠了。”
易思違又開始亂用臉,尴尬地笑着:“……你編的吧?”
“真的,真的。”莫烏莉笑得不行,捂住嘴巴,“結果就堅持了一個星期。”
他問:“你喜歡沒有主見的人?”
她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嗯?”
“你喜歡這樣的?”
莫烏莉不慌不忙,擡起眼微笑:“該我問問題了。”
她定了規則,一個人問過的,另一個人不能重複提問。
這一天晚上,易思違和莫烏莉聊的有點多。
易思違說:“你最喜歡什麽動物?”
莫烏莉說:“蛇。你MBTI類型是什麽?”
易思違說:“沒做過。等一下,我翻聊天記錄……潘朵說我像ISFP?你最喜歡吃什麽?”
ISFP,記下來。莫烏莉說:“煙。你有兄弟姐妹嗎?”
已經走到戶外,他分了香煙給她,兩個人抽起來。易思違說:“有兩個妹妹。你為什麽學醫?”
莫烏莉說:“本來是想當警察的——”
她沒說下去了。
易思違問:“為什麽想當警察?”一人一問,他違反規則了。
可惜她沒注意到。莫烏莉回答:“因為沒人敢動警察。”
易思違開車載她回去。在路上,他們也一直在玩這個游戲。莫烏莉說:“說實話,你承認你有故意裝傻嗎?”
易思違看着擋風玻璃,笑着說:“一點點?”
也只是迎合身邊人喜歡的樣子而已。日常生活裏,電波系帥哥比酷哥更有魅力。
“我就知道!”莫烏莉笑出聲,回過頭去,看路邊的景色。夜風從臉上拂過,倏忽之間,發自肺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沒有喝酒,但是,莫烏莉想,她為什麽會這麽飄飄然?他們只是在一問一答而已,幼兒園小孩都會做的事,就這麽簡單。然而,她的心情竟然因為這種小事變好了。
一種細微的感覺密密麻麻,刺進皮膚,滲透到胸腔裏。
易思違把莫烏莉送到樓下。下車以前,莫烏莉默默不語,沒有用餘光觀察他。她悄然做了個決定,沒有與任何人商量。
與此同時,她也不知道,馬路對面停着莫星雲的車。
他打了幾通她的電話,一開始,莫烏莉還直接按掉,到後來,幹脆任由手機在靜音中震動,不去理睬他。莫星雲只能到住的地方等她。他有鑰匙,但不想上樓。
莫星雲在車裏坐着,靠在方向盤上等待。
他沒想到,她會和別人一起回來。車是敞篷車,改裝過,聲音很響。莫星雲看到他們下車。
她要帶男人回家嗎?
莫星雲忍不住自言自語:“……莫烏莉是不是瘋了?”
他解開安全帶,從駕駛座爬到副駕駛座,就為了看得更清楚。
莫星雲只看到側臉,第一感想是長得還挺帥。
從莫星雲的角度來看,莫烏莉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回過頭。她在微笑,是标準的“莫烏莉的笑”——那種很擅長隐藏情緒的微笑。
易思違靠在車邊,莫烏莉轉過身,忽然笑了。她補過妝了,即便今天的身體并不好受,病容卻能完美地躲在皮囊下。
她靠近他,腿微微向前,貼住他的身體。兩個人離得那麽近。莫烏莉擡起眼睛,輕聲問:“你要不要來我家?”
易思違看着她,回答得很快:“這麽突然?”
“……”
他說:“第一次去別人家要帶禮物吧?我今天沒準備,下次吧。”
莫烏莉被他按住肩膀,轉回去,向前推。他在背後說:“今天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早點睡覺。晚安。”
直到電梯門關上,白熾燈從頭頂灑落,莫烏莉都沒搞懂,這到底算她沒表達清楚,還是被他裝傻糊弄過去了。
她擡起手臂,湊到鼻子底下,聞到他的香水味。
上課不會被老師罵嗎?莫烏莉不由得想。
走進家門,她沒開燈,明明沒有走動,卻累得像是再也沒法動彈了。她癱坐在門口,一瞬間錯覺,自己是耗盡電量的電器。莫烏莉在黑暗裏摸索着,地板上有裝着東西的塑料袋,她把東西倒出來,才張開袋口,手機的震動打斷了她。
她掏出手機。
莫烏莉只好下樓,這回是為了見莫星雲。嬸嬸寄來了一些生活用品,要他分一些給莫烏莉。她抱着手臂,态度很不耐:“放門衛室不就好了。”
莫星雲的語氣也不好:“你剛才帶男人回來了吧?你不會要帶人到房子裏去吧?你在想什麽?”
見他指責她,莫烏莉反倒扯起一個冷笑:“你躲在哪偷看呢?真惡心。”
“……”
“行了,我走了。”她接過東西,掉頭準備走。
莫星雲噎住了,叫住她:“那人是誰?男朋友?要談戀愛就認真談,不要找不靠譜的人。女孩子要自愛——”
夜風吹來,月色騷動不安,她的黑發像烏雲似的遮住面頰。莫烏莉冷笑:“他是易思違。”
莫星雲愣住了。
憤怒、驚恐、疑惑、無力,争先恐後湧來的情緒堵塞了咽喉。她伸出手,指尖掠過額角,将被擾亂的頭發繞到耳後,露出笑着的臉。他想推搡她,想質問她到底在幹什麽。五味雜陳,莫星雲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心底斷定,莫烏莉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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