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潮濕(2)
有時候, 易思違會面無表情,默默盯着別人。乍一看不兇,反而像憂郁, 可每當他擺出那種臉,總是一副能操翻全世界的派頭。
那讓莫烏莉堅信,他一定有着卑劣的本性, 會毫不猶豫地踐踏和傷害人。
可是,與她面對面時, 近距離接觸, 他又完全不一樣了。
恰如現在, 易思違的眼睛微微發亮, 微笑也賞心悅目。他長得很好看, 聲音也好聽。燈光照進他褐色的眼睛,在那裏面, 莫烏莉仿佛看到自己。
她恍惚了。
身體像置身在加熱的水缸裏,忽然惘然起來。
尖叫聲像消防錘, 重重敲擊玻璃魚缸,直到溫水迸濺, 他們也和周圍人一樣, 打探意外事故的來源。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潘朵然突然跟田亦吵起來了。剛才大叫的就是她。這家店的風格并不吵鬧, 音樂聲也不夠缤紛多彩,這樣的嘈雜還挺吸睛。DJ同樣留意到這邊。
潘朵然背過身,表情顯示她很不快樂。她今天梳了雙馬尾, 還貼了彩色的假發片, 在平常的場合肯定不适宜。而現在, 她正不高興地擡起手, 把精心梳好的發辮拆開。
田亦倒不像在生氣,只是無可奈何,不知道怎麽安慰潘朵然。
易思違和莫烏莉沒有商量,也不需要商量,趕緊上前。
莫烏莉摟住潘朵然,潘朵然哭了,一直抹眼淚,聲音也變得很粗。她說:“小田這個人真的太讨厭了!他只在乎他自己!”
她把臉埋進莫烏莉懷裏。莫烏莉拍着她的背,在她耳邊問:“要不要出去?”
潘朵然吸着鼻子點頭。
周遭的人已經重新回到娛樂中,好像摩西分海以後,海水又恢複原樣。莫烏莉擡起頭,朝遠處揚了揚手臂,然後帶着潘朵然出去了。
田亦愣在原地。
湯祁樂本來在跟一票美女聊天,回頭看到這邊,馬上結束和人搭讪,直沖過去,也帶着兄弟往外拖。易思違就慢吞吞跟在後面。
到最後,五個人都出來了。
店外有一片混凝土的空地,周圍是公路。時間太晚,地方也偏,看不到行人,空曠又遼遠。
直到這時候,莫烏莉才知道湯祁樂來了。但是,兩個人也沒機會碰面和說話。因為潘朵然很傷心,坐在臺階上,她不得不專心安撫她。
莫烏莉不擅長安慰人,局促地站着,呆呆地放空。
渾濁的影子躺在地上,她看着影子,掏出香煙,本來要摸打火機,耳畔傳來金屬摩擦的響聲。易思違伸出打火機,單手開蓋,順手按膽,砂輪滑動。火苗升起,他遞向她,像海鷗的翅膀在夜裏擦過海面。莫烏莉吸了一口,單薄的面頰下陷,香煙瞬間點燃。
他收起打火機,一句話也不說,轉身走掉了。
莫烏莉捏着香煙,小心地把濾嘴抵在外套上。真是煩悶的時候。
好在潘朵然和田亦和好很快,過了一會兒,田亦就過來了。
他坐到潘朵然另一邊,小聲說:“我們去吃西瓜好不好?”
潘朵然吸鼻子:“……好。”
兩個人居然就這樣和解了。
直到解散的時候,莫烏莉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麽吵的架。
他們幾個住校,直接一起回學校。湯祁樂是開車來的。他喝了酒,現在是易思違開車。車後座上,潘朵然正抱着田亦的手臂說話。
車窗降下來,易思違問:“一起送你吧?”
莫烏莉拒絕了:“地鐵還沒停運,走幾步就到了。”
說是幾步,也有十來分鐘。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也不遠。
引擎蓋光滑平整的車子揚長而去,莫烏莉轉過身,邊整理頭發邊往前走。他們是在公路旁分別的,人行道窄到可以忽略。路燈高大,哨兵似的矗立着。莫烏莉孤身一人往前走,沒人能說話,自然而然就沉默。
有影子從後面來,她回過頭,看到易思違騎着一輛腳踏車,優哉游哉跟上來。
她有點詫異,問:“你怎麽過來了?他們呢?”
“還是送你到車站吧。”易思違騎着自行車,仗着公路上沒人,自由自在,騎到前面又轉彎,圍着她轉圈。
她被他逗笑了,別開視線,遏制着笑容散開。
莫烏莉說:“我一個人沒事的。”
他卻徑自換了話題:“你今天很漂亮。”
“只有今天漂亮?”
回答這個問題時,易思違騎着車,正好繞到她跟前。他的笑臉熠熠生輝,帥氣、可愛且輕巧,說的話也很讓人滿意:“不是這個意思,你一直很漂亮。”
明明沒有多久,一下就到了車站。莫烏莉沖易思違笑了笑。他說“拜拜”,她只朝前走。莫烏莉踏上電梯,偷偷松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睡覺之前,莫烏莉還收到了他的消息。易思違問她到家沒有。莫烏莉明明看到了,卻故意不回複,把手機放在一旁,三心二意地背書。沒過多久,果不其然,他打電話過來。
莫烏莉早就存了他的號碼,但在接通時,還是要先問一句:“你哪位?”
易思違說:“我是易思違。你沒有存我的電話?”
“為什麽要存?你就打過一次而已吧。”她本來是趴着的,現在轉過身,躺在床上講電話。
“嗯,還是上個學期。明天又要上思想道德修養了。”
“還沒有結課嗎?要準備期末考了吧。”
“系解肯定會挂很多人。”
“是啊。”
莫烏莉下了床,磕磕絆絆走到客廳,靠在牆邊,盯着桌上的東西看。
易思違說:“以後你安全到家,可以發個消息給我。”
“為什麽?”
莫烏莉想,現在是說“我會擔心你”的機會,是她故意給他的。
男女暧昧,本來就是一來一回的事,就像打乒乓球,不能讓球離桌,也不能讓它在自己這邊落兩次。與其說年輕人之間熱衷戀愛,倒不如說流行寂寞。所以,大家才喜歡虛與委蛇,确定關系反而是次要。
莫烏莉設想過很多種可能,要怎樣和他對戰,如何拉扯牽引,張弛有度。可是,易思違卻不回答了。他是不會油嘴滑舌的類型嗎?明明平時嘴也不笨。
易思違說:“班長。”
她還在琢磨,沒有太上心:“嗯?”
他說:“我可能喜歡上你了。”
毫無技巧。
毫無鋪墊。
沒有暧昧。
也不繞彎子。
莫烏莉沒吭聲,沒反應過來,也做不出判斷。她太意外了。
他那頭傳來聲音,易思違若無其事地說:“哦,網課緩存好了。那我先去學習了。晚安,班長。”然後挂斷了電話。
她靠在牆邊,很長時間都站在那。
沒來由地,莫烏莉動彈不得,難以置信,不可理喻,過程怎麽會變成這樣?黑暗中,只有一個人的家裏,她說:“這個人到底怎麽回事?”
再在學校見面,莫烏莉又是最早到的教室,翻開書看了一會兒。差不多快上課,易思違才進來。
莫烏莉直起身。有其他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點頭回應,易思違被拉着坐過去。她也放棄了貿然上前。
一連幾節課都是如此。
這個星期快結束,他才從微信上發了一條消息給她,說明翻譯筆記已經發過去,不用麻煩她了。
莫烏莉去問,教授帶的學姐,學姐評價很高,看來不知道是由易思違獨自完成,直接誇的他們倆。
學姐說:“到時候錢到賬了轉你哦!”
莫烏莉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對易思違說了聲“謝謝”。
同班同學約莫烏莉去複習局。她覺得這種場合很雞肋,學習就學習,還非要聚在一起。當然,不排除有人就是需要監督,喜歡這種模式。她剛好運動不足,要出門,所以還是答應了。
不出所料,坐到一起後,四個小時,她們起碼一半時間在閑聊。
同學一號說:“你們看了最近很火的那個戀綜沒?”
同學二號說:“我實在不想學了。”
同學三號對同學四號說:“前幾天大三那個誰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同學四號說:“哎呀,誰知道學長是不是認真的。有的人,說‘喜歡’就跟喝水吃飯一樣,眼睛都不眨一下。”
從頭到尾都在看書的莫烏莉問:“那你讓他滾了嗎?”
同學四號回答:“沒有,唉。沒辦法。誰讓我也喜歡學長呢。”
莫烏莉不吭聲了。
她拒絕承認自己會中她最常用的魔咒。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都沒閑心處理這件事。
貿然這樣說,聽起來大概像借口。但在他們學院卻不是。期末考試來臨,每個人都是沒日沒夜背書。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他時候都在拼命背記知識點。學校各個學習場所通宵開放,此中用意不必多言,懂的都懂。只要學不死,都往死裏學。
就連潘朵然都學得暈暈乎乎,蓬頭垢面跟胚胎學奮戰,穿着灰色運動服去拿外賣。迎面碰上,莫烏莉差點沒認出來。
難以想象,才入門就這樣,等他們以後工作了會有多苦。
這些也就罷了,最頭疼的還是實驗考試。內容是辨認标本,時間有限,老師盯着,還會随時換題,基本不可能作弊,只能靠自己。
莫烏莉提前帶了書、筆記本、電腦、護膚品和洗面奶,拎着一個大收納袋到學校。
上完一天課,她也不回家,吃晚飯直奔解剖樓。
不為其他,就是要學習。
莫烏莉推開标本室的門,這裏出人意料的人少。大概空調差,環境也不好,大家多半争取別的時間來。
骨骼标本樹在教室中,還有各色栩栩如生的器官模型。莫烏莉公事公辦,開啓早就決定好的計劃。她不是喜歡學習,只是覺得可以解悶,而且,她讨厭落人下風。
有的時候,她反而覺得期末比平時好。至少,有事情可做。
莫烏莉沉下心來,對照标本背記重點。要看的內容很多,之前她在家也通宵過了,但結合實物學習肯定效率更高。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二點。
有其他班的人從外面經過,看到有燈,探頭進來。大家彼此不認識,但也知道是同專業:“啊!有人!”
莫烏莉點頭權當打招呼,寒暄說“你們在隔壁?”
“是啊,”女生說,“我們要回去了。你還要學嗎?”
“嗯。”
幾個同學七嘴八舌說:“那我們就不去關電閘了。你走的時候去一樓問一下保安哦。”
“好能熬啊,這就是學霸吧。”
“拜拜,注意安全哦。”
莫烏莉也回答:“好的。”
她繼續學習,差不多過了一個多小時,教室裏的燈突然滅了。當時的她正拿着一塊額骨模型,标本室黑得特別突然,閃電似的,突然伸手不見五指。
莫烏莉看了一眼時間,沒有用手機。她提前料到了這些情況,先把随身小包取出來,纏到手腕上,然後掏出小支手電筒。
她握着欄杆下樓。樓層與樓層之間沒有窗戶,所以比較暗。經過樓層還有一些外面的光。她謹慎地下樓,最後到了管理室,門沒有關,莫烏莉走進去,準備關掉手電筒。
易思違正在研究電閘,背後傳來門響聲。他回頭,就看到女生拿着手電,光從下向上籠住臉。太突然了。他猛地往後退,肩膀撞到一旁的保險箱,“唔”了一聲,痛得蹲下身。莫烏莉也吓了一跳,馬上用手電對準他。
角落裏,易思違看起來像被捕獸夾夾住的狐貍。
兩個人面面相觑。
他僵硬地發出聲音:“……女鬼?”
“……”莫烏莉說,“是我。”
“班長啊。”他立刻站起身。
易思違背對她确認電閘。電閘發出了特別大的響聲,有點駭人。這座樓很老舊,是建校時就有的,也不知道修繕過幾次。保安大概是去休息了。莫烏莉關掉手電,找了張椅子坐下。他在一個個嘗試,随口問她:“最近停課了,你為什麽不白天來?”
莫烏莉言簡意赅:“不喜歡。”白天來人太多,會很吵。
漆黑裏,屋子裏只有他們倆。
易思違漫不經心:“你喜歡黑漆漆的嗎?”
“不,”閑聊中,莫烏莉的語氣也放松,“我很怕黑的。”
雖然怕黑,但其實,在家她并不怎麽開燈。夜裏黑漆漆的,不會變得更暗,讓人失望。因此更有安全感。
他只有只言片語:“別怕。”
她準備回答,可是,燈突然亮了。世界變得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莫烏莉坐在原地,下意識蹙眉閉眼,随即才睜開。易思違正轉過身來。他脫掉手套,把東西放回抽屜裏。
開口時,易思違沒在笑,不是那麽熱絡,卻有種獨特的親昵。很奇怪,他好像在安慰人:“現在又是白天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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