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潮濕(3)

燈光下是人造的白晝, 莫烏莉咳嗽了兩聲,站起身來,問他說:“你也來複習?”

“嗯, 宿舍太吵了。”易思違站在桌邊,把拉出來的椅子推進去,“他們背書喜歡念出聲。”

他們一起上樓, 易思違還沒安頓下來,只拎着包。最後的考試和标本息息相關, 他很自然地跟去标本室。他才進去, 莫烏莉連忙背過身, 把手藏在背後, 快速收拾了桌上椰子瑞士卷的垃圾。

來這裏以前, 班上同學分了一塊椰子瑞士卷給她。她本來沒胃口,但學到中途, 有點低血糖,所以當宵夜吃掉了。

雖然也有老師偷偷在解剖樓飲食, 但學生終歸不一樣。就算标本室不比實驗室,食物殘渣都有壞影響。她是出于這個想法才藏着掖着的。

好在易思違一點都沒注意, 只聞着衣服感嘆:“福爾馬林味是不是變重了?”

莫烏莉說了自己知道的情報:“嗯, 好像他們才去撈的屍體。”

“‘大體老師’?期末動?”“大體老師”就是遺體捐獻者、屍體的意思。

“嗯,好像要搞檢查。在後院那邊的倉庫樓裏。”

易思違不自覺抱起手臂。

莫烏莉似笑非笑地問:“你害怕屍體?”

他在看什麽都沒有的方向:“還好, 不怕。但是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她笑着:“這個季節,覺得冷才奇怪吧。”

旁邊的窗戶有響動,大概率是風吹的。易思違反應很大, 猛地回過頭。莫烏莉趁機靠近, 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

這一次, 他因為退得太快撞到了椅子。

莫烏莉終于笑出聲來, 撐着桌子,窸窸窣窣。雖然不是放聲大笑,但對她來說也已經難得一見。

她笑得酣暢淋漓,直起身時,易思違正沒有表情地端詳她。

為什麽這樣看她?

莫烏莉說:“怎麽了?”

易思違擡起手,伸向她的嘴唇。莫烏莉身不由己,稍稍側過頭,但卻沒後退。他卻及時把手抽回去。

易思違敲了敲自己下颌:“椰子碎。”

嗯?

莫烏莉吃了一驚。

她吃瑞士卷沒擦幹淨嗎?

莫烏莉匆匆去擦自己下半張臉,拍了一陣,又掏出手機照鏡子。明明沒有。仔細想想,她吃完就确認過了。她瞪向他,發現他在憋笑,感覺不對勁:“你騙我?”

易思違笑得直不起身來。

“你是怎麽知道我吃了東西的?”

“你書上有包裝紙。”

是她忘了收起來了,莫烏莉劈手想搶,卻沒他離得近。兩只手疊在一起,不再是冬天了,卻還是手冷。他們很快地分開,倒是也沒有窘迫。

頭頂的白熾燈裏有光圈,從一側流到另一側。

莫烏莉坐下,低頭去看筆記本。她不是那麽看得進去。易思違在旁邊,也不着急學習。過了一會兒,他把那張包裝紙還給她。他花了寶貴的十分鐘,用瑞士卷的包裝紙疊了一顆櫻花星給她。

她拿起來,在手裏轉了幾圈,看着真是櫻花的樣子。

莫烏莉想說點什麽,卻看到他開始從包裏掏學習用具。易思違狀态切換得好快,剛才還在玩,馬上已經到了學習狀态,拿着标本問她:“這個你不用了吧?”

長夜漫漫,還有很多內容要學。學習為重,學習最重要。他的行為展示出了這樣的态度。

可是,明明一段時間前,他才在電話裏對她說過“我可能喜歡你”這種話。

可能喜歡,也可能不喜歡。莫烏莉拿着筆,默默盯着易思違的臉看,最後想,無所謂。不急這一時。

看标本要在陳列架上到處逛,他們就在迷宮似的架子間轉來轉去。奇怪的是,竟然誰也沒幹擾到誰。她在前列走,他就從後排經過。她對着模型回想知識點,他已經坐回位置上寫東西。兩個人背書的習慣也一致,都不會念出聲,是用眼神輸入信息,再印刷到大腦的模式。

整個标本室一片死寂。保安叔叔巡邏經過,以為教室忘關燈,還專門湊進來看了一眼。

最好笑的是,就算陌生人探了個頭進來,易思違和莫烏莉也像提前約好一樣,沒有絲毫反應。

集中注意力的狀态下,莫烏莉不會為小事分心。

骨骼、肌肉、內髒、神經和脈管系統都是學科必須掌握的內容,莫烏莉嘗試動用老師說過的“聯想”。她摸着自己的肩膀,開始從上向下默念軀幹骨,結束以後是軀幹肌。她試了幾次,有時能成功,有時知識點還是容易漏。

她想,可能是有點累。

已經快天亮了。

易思違起身接了一次水,站在桌邊喝,這時候有空,索性觀察她。看着她板起臉、來回摸自己身體的樣子,他馬上猜出她在幹什麽。

他說:“這樣背,考試能想起來?”

她說:“為什麽不能?你記下來了?”

“那當然。”

易思違太嘚瑟了,莫烏莉看他不爽。她坐得屁股疼,正好站着,就算比不上他高,也還是昂首挺胸地挑釁:“你把我上半身拆開說說。”

“……”

“想不起來?”莫烏莉的好勝心在向上浮,冷笑着扔刀子,“要不要給你時間先看書?”

他從容不迫地喝水,擰上瓶蓋,把水瓶放下。易思違突然朝她走過來。

莫烏莉不明所以。

他要幹什麽?

易思違僅僅是走過來而已,她卻沒來由想去找甩棍。或許,這只是本能在做危險警告。

莫烏莉讨厭他,但是,可能也不是那麽讨厭他。對她來說,這并不是計劃內的情況。

他走過來,很快地按住她,把她轉過去。他的手搭在她肩頭,模仿她最開始默背的姿勢,然後語速飛快,從椎骨開始說。

內容有點多,時間有點長,易思違梳理完畢。手從她肩膀滑落。不會拖泥帶水,沒有更多觸摸,所以也不讓人感到不适。莫烏莉轉過身,他已經側過身,去撈桌上的筆記本對答案,發現自己漏了,所以在遺憾。

“好難啊。”易思違說。

莫烏莉背對着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書,輕輕說:“是啊。”

長時間用眼,眼睛很痛,可是,莫烏莉并不想睡覺。她有過閉目養神的時候,閉着眼睛放松呼吸,調節一會兒再繼續學。

有一次,她睜開眼睛,發現易思違也閉着眼。他背後剛好有空陳列櫃,他就靠在櫃門上,抱着手臂,閉緊雙眼。這種沒防備的狀态,讓人能很放心地觀察他。

其實,她能理解別人喜歡他。說心底話,易思違确實是有一些引人着迷的能力。這種人光是存在就令人不安。得不到他的愛會痛苦,得到他的愛也會患得患失。

莫烏莉克制自己細想下去,

她用他放松了一陣眼睛,易思違卻突然醒了。

他笑着伸了個懶腰:“我做夢了。”

她說:“只眯了一小會兒吧?”

“嗯,”易思違翻了一頁筆記,還有很多內容要學,他說,“夢到挂科,吓死我了。”

這個季節,天亮得早。易思違和莫烏莉去公用洗手間洗漱。整層樓只有他們兩個人,三個洗手臺太闊綽了,上方的長方形鏡子也遼闊。

易思違在最左邊,莫烏莉在最右邊。兩個人一起刷牙。兩款不同的電動牙刷同時間嗡鳴。

刷完牙後是洗臉。莫烏莉取了一次性洗面巾,兩三張疊在一起。洗漱時,她又無意識地重複了習慣,用厚厚的濕巾代替毛巾,蓋在臉上,一動不動。

易思違把濕漉漉的頭發掀上去,擦着手上的水,透過鏡子看她。他提醒說:“會窒息的。”

“嗯。”她的聲音悶悶的,壓緊的手指縫隙中擠出來。

呼吸轉變為徒勞時,伴随着瀕死的絕望,眼淚、鼻涕和唾液也會開始往外湧。心突然沸騰起來,活着的實感在血管裏突突跳動。本來是想死的,雖然是這樣。莫烏莉閉上眼,遏制着生理性的流淚。

莫烏莉擦了臉,又旁觀了易思違塗爽膚水的全過程。他一直說“我會不好意思”,但從動作的利索程度來看,實在不像是不好意思。

她問:“你要塗護手霜嗎?”

他說:“謝謝。”

易思違伸出手背,莫烏莉将手掌遞過去。兩個人手上充斥着好聞的氣味。

他說:“你是不是沒帶潤唇膏?”

她說:“你有嗎?”

易思違把小支木瓜膏給她,是擠出來再塗的。她用無名指蹭在嘴唇上。

嘴唇很幹燥,莫烏莉自己帶了水,一整晚只喝了那個。洗手間都是上半夜去的。易思違去接過水,也知道飲水機在哪裏。他領她去單獨的水房,那裏面積很小,卻有扇能看到太陽的窗戶。

莫烏莉接了滿滿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完,又接了一杯。這一次,她喝得慢一些,還剩下半杯,莫烏莉輕輕碰他手臂。

易思違在看窗外,感覺到觸碰,于是回過頭。她拿着水杯,他遲疑了片刻,接過去,把剩下半杯喝完,又自己裝了半杯,一口飲盡。

兩個人一起看着升起的太陽,安靜的,平和的。

真是個不錯的早晨。

下樓的時候,時間還很早,估計能趕上學校食堂最早的早餐。但他們才出大樓,就遇上了急急忙忙沖進來的老師。碰到他們,老師只抽空說了句“喲,學習啊”,立刻就往辦公室去了。雖然不知道老師一大清早忙什麽,但在他們學院,不論師生,加班加點都是常事。

易思違和莫烏莉往外走,福爾馬林的異味愈發濃郁。

學校裏不允許私家車通行,但此時此刻,後院裏正停着一輛貨車。幾名穿白大褂的學長和男同級在搬運打包好的東西。

易思違和莫烏莉駐足,朝同一方向看過去。

她說:“啊。”

他說:“屍體。”

捐獻的“大體老師”非常珍貴。日常生活中,屍體也不是随時都能見到的事物。

他們站在建築外,這裏是視線的死角,就算目視搬運工作進行,也不會被任何人察覺。莫烏莉倒是見怪不怪,易思違卻一直盯着看。

他臉上浮現出微笑,莫名顯得有點悲傷:“等我死了,也把屍體捐出去好了。”

她望着他的側臉:“你想被解剖?”

“不,只是想死得有意義點。”易思違說。

“意義?”好複雜的概念,模棱兩可,這很重要嗎?莫烏莉突然叫他的名字,“易思違。”

聽到她的召喚,他回過了頭。

具有易燃性和腐蝕性的有毒氣體在半空中踢騰,淺薄地提起死亡後,莫烏莉仰起臉,捉住他的衣袖,靠過去吻他。她的吻像屍體一樣冰冷。易思違試圖與她對視,卻只看到她在臉頰上形成陰翳的睫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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