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不宜(5)

有生之年, 莫烏莉第一次念了那個名字:“易思違?”

“對,”江麒回答,“就是他。”

“哪個‘思’?哪個‘違’?反正是‘容易’的‘易’吧。”

“我也不知道, 我們不認識,只見過幾次。但他确實挺有名。”

“什麽意思?”

“他其實不太混。但是,有時候就是有那種人, 你懂嗎?”

懂什麽?

她讓他說下去。

江麒說:“大家都喜歡他,有時候就是有這種人。不管他是乖寶寶, 還是人渣, 大哥容易把他當弟弟, 女生就更不用說了。你沒見過他嗎?他長了一張特別能打的臉, 能用顏值霸淩人那種, 不過矮了點,沒我高, 我有一米八-九。聽說他有點蠢,所以也就沒人防着他吧。”

一段話裏幾乎都是些沒用的信息。

比如那天晚上江麒肯定醉大發了, 連他們路上遇到人了都不知道。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坐出租車回來的,還以為誰專程送的他。又比如江麒的身高。再比如“霸淩”這個詞的用法。

評價一個人時, 比起詭計多端的同性, 異性反而更好溝通。

蘭伊若說:“‘思想’的‘思’,‘違反’的‘違’。我們是小學同學, 他很有意思的。聽我朋友說,他們中學一起去日本旅游,遇到星探追着他給名片。他是很內向的性格, 不知道拒絕, 邊用英語說‘alien’‘alien’邊逃跑, alien又不只有外國人的意思, 人家也聽不懂他說的什麽,所以追了一路。”

莫烏莉說:“還有這種事?”

“很搞笑吧?”蘭伊若咯咯笑着,偷偷打量莫烏莉,想判斷她想不想聽,“他身上有意思的事很多的。小學就是,踢球把球踢進教導主任辦公室,被比他高的女生按着頭結果哭了的……很多很多。”

莫烏莉卻說:“好奇怪的人啊。你們關系很好?”

觀察到她的反應,蘭伊若連忙說:“呃,也沒有。我連他手機號都沒有,小學畢業就沒聯系過了。”

這個人有點礙事,可能會把事情搞得很麻煩。

莫烏莉不看任何人,捉摸不透地微笑着:“嗯——”

“別說他了。除了上次,我跟他真的幾年沒講話了,以後也沒話講。”蘭伊若湊到莫烏莉身邊,“什麽時候我們再一起去玩好不好?”

蘭伊若在等她的下一句話,可是,吳曜凡突然插了進來。

他說:“以後那種玩的地方,我們還是不要去了。”

蘭伊若驚訝地回過頭:“為什麽?”

莫烏莉也看過去,靜悄悄地望着他。

吳曜凡在對蘭伊若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睛卻盯着莫烏莉。他說:“上次易思違不也說了嗎?他認識的人比我們多,他都那麽說了,注意一些肯定沒錯。”

蘭伊若在發洩不滿:“啊?”

吳曜凡又說:“莫烏莉,你也小心點。”

莫烏莉望着他,随即粲然一笑:“嗯,你說得對。以後我也會注意的。”

當時,他們三個人在吳曜凡家玩,江麒不在。

有時候,吳曜凡的爸爸媽媽會忙工作,所以不在家。一起寫完作業以後,莫烏莉要回去了。吳曜凡本來想還和蘭伊若玩一會兒,但她起身,提出也要回去。吳曜凡只好送她們出去,眼睜睜看着莫烏莉和蘭伊若一起進了電梯。

嫌關門慢,蘭伊若多按了幾次電梯說:“這小區太舊了。”

“是嗎?”

“是啊,”蘭伊若說,“攝像頭都經常壞,之前還掉下來過。因為我們往上面丢冰淇淋。”

蘭伊若為自己的幽默笑得不行,莫烏莉淺淺地笑着。

寒假過得很快,吳曜凡去參加了學習冬令營。總的來說就是一群人每天住在補習機構,白天做題,晚上一塊兒上自習。他認識的人都沒參加,于是自己孤零零地去。不過,這種單獨行動正合他意。努力總是偷偷的好,悶聲幹大事比較酷。

開學以後馬上進行模拟考試,他終于考了一次全班第二。這是他第一次考得這麽好,在年級也進了前十五。

他已經想好了,以往上宣傳欄,他的座右銘寫的都是搞怪句子,這次就寫個認真點的好了,例如“這次稍微翻了翻書”或者“每天多學十分鐘是有用的”。

然而,落在成績排名上的視線向上移動,他看到莫烏莉是全年級第三名。

吳曜凡的心情糟透了。

他回到座位,猛地踹了教室門旁的桌子。

坐在那裏的男生戴着眼鏡,吓了一跳,但吳曜凡馬上笑着說:“開玩笑的,四眼,吓到你了吧?”他也沒辦法發作。

不,就算他不這樣道歉,被叫做“四眼”男生也不會發作。

他根本不敢生氣,也不會反抗,就算吳曜凡在體育課上把籃球往他頭上砸,他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原因非常荒誕無稽,因為他這次是班上第一名,之前不至于是第一,但也常常排在吳曜凡前面。

吳曜凡是不會明确恐吓別人的人,他總是以開玩笑、逗你玩的形式來實施這種事。把抹布扔到你臉上,這是“小惡作劇”;拎着你的後衣領把你拽來拽去,這是“跟你鬧着玩呢”;特別用力地捶你的肚子,這是“朋友親熱”。

“四眼”個子很矮,只懂學習,高一時在宿舍脫下褲子,馬上因為毛多被起了一系列外號。到了高三才好不容易擺脫,能被叫“四眼”已是萬幸。

“四眼”喜歡成績,成績好他就滿足了。可是,像吳曜凡這樣的人是不會明白他的苦悶的。

“四眼”在樓梯間聽歌。雖然是智能手機流行的時代,但在不許帶智能手機的學校裏,對他這種不會違反校規的學生來說,MP3仍然是好用的工具。他正戴着耳機,默默聆聽這首輕音樂,一側的耳機突然被摘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像日光一樣、美到近乎透明的臉。莫烏莉接過一只耳機,笑着問:“在聽什麽呢?”

“四眼”認識她,她經常和吳曜凡在一起。他被吳曜凡飛踢到屁股時,她就和他的女朋友走在一起。吳曜凡的女朋友沖他哈哈大笑,莫烏莉就在一旁。

“你的衣服……”莫烏莉忽然專注地望着他,伸出手,替他把背上沾到的牆灰拍掉。她笑了,真的很好看,“你很怕我?”

“四眼”說:“嗯……啊,不是。”

她戴着一只他的耳機,和他分享着同一支音樂:“因為我和吳曜凡他們一起嗎?”

他不說話,她就低下了頭,看起來有點失落。他讨厭這樣。

“四眼”連忙說:“我知道,你跟他們不是一樣的人。你從來沒有笑過我,也沒有對我做過什麽。”

莫烏莉收斂了笑,默默打量他。

“四眼”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非常合理,極有可能就是這樣:“你是不是……被逼着跟他們一起玩?你被欺負了嗎?跟我一樣?吳曜凡就是這種人,就因為我考得比他好——”

莫烏莉淡淡地看着他,嗤笑很慢地響起。她撲哧笑出聲來,連耳機都脫落。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被欺負了,很可憐,還有可能喜歡你?”

“啊?”

蒼白的日光在空中被割碎,洋洋灑灑落下。莫烏莉持續不斷地笑着,笑得他心煩意亂,幾乎快要惱羞成怒。

“太好懂了,你們男的,”她不再笑了,只留下影子淺淺挂在嘴角,旖旎地、悄然地向後退,“怎麽都這麽愛當救世主呢?”

“四眼”感覺自己發不出別的聲音:“啊……啊?”

莫烏莉腳步輕快,一下就離開很遠了。

一周後的宣傳欄上,莫烏莉還是那張清純的笑臉,搭配三個字——“真有趣”。吳曜凡很不爽,但是,隐隐卻又有種感覺,他好像麻木了,選擇忽略這個現實也沒什麽。反正,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事都如意,他還有其他優點,能讓她望塵莫及。

蘭伊若的成績也提高很多,這倒讓吳曜凡意外。他說:“我還以為你放假只知道玩。”

蘭伊若不假思索地說:“是玩了,很開心,我們在莫烏莉家裏。”

莫烏莉是走讀,當然是有家的。他們也知道,她租住在酒店式公寓裏。按照蘭伊若的說法,她、江麒在莫烏莉家住了将近兩個星期。她中途回了一趟家,拿了一次換洗衣物。她父母對莫烏莉印象都出奇的好,聽說是去她那裏,什麽都沒說。

聽說這件事,吳曜凡感到不可理喻。

再怎麽關系好,在同學家住這麽久正常嗎?而且還是和異性一起?三個人?

吳曜凡說:“你們幹什麽了?”

蘭伊若說:“就玩啊,做寒假作業,玩游戲,吃飯,喝酒。”

“莫烏莉也喝?”

“不,她酒精過敏的。”

吳曜凡說不上一個字都不信,但絕對是半信半疑。

盡管這件事是蘭伊若先提起的,可是,她并不怎麽想詳細地說下去。

說實話,這個寒假她過得又快樂又不快樂。她和江麒鬧得不大愉快,兩個人幾次明槍暗棒,差點吵起架來。他們都故意炒熱氣氛,做出鬧騰的樣子來,因為莫烏莉喜歡這樣。

莫烏莉喜歡他們興奮的樣子,蘭伊若和江麒或多或少都覺察了,所以,就算剛熬過通宵、喝了太多酒,他們也還是拼命地獻祭體力,制造出躁動的空氣,就為了博得莫烏莉拍掌發笑的片刻。

他們一起玩類似大富翁的桌游,手機都上交了,有消息發過來,就要公開,大聲讀出來。蘭伊若讀了吳曜凡給她發的肉麻消息,江麒讀了媽媽罵他不好好學習的微信,莫烏莉的手機響了,他們倆眼睛都睜到最大,無比期望能知道一些她的私事。但是,很遺憾,莫烏莉點開,卻是披薩店的廣告短信。

蘭伊若費勁地保持清醒,想要撐到江麒睡着後,但江麒好像也是這麽想的。兩個人就這麽撐着,都不睡覺,玩手機游戲,看電視,錄抖音視頻,抄莫烏莉做好的作業,監督着對方,跟對方比賽。

到後來,他們都像着了魔似的,一起被莫烏莉折磨,同時折磨對方,實在受不了了,就把頭靠在随便什麽東西上,馬上就睡着。

睡着的時候,蘭伊若被莫烏莉拍着臉頰,依稀醒來。莫烏莉在她耳邊低語,輕聲說:“等我們考試完,一起去游泳好不好?”這短短幾分鐘簡直像登上極樂世界,讓她幸福到啞口無言。

但是,她又忍不住懷疑,江麒是不是也享受過了同樣的幸福。

蘭伊若沒把這些告訴吳曜凡。這是她和莫烏莉的事情,和他沒關系,沒必要再加一個人進來。她想過,自己這樣是不是有些病态?病态的人似乎都是不會發覺自己病态的。這麽想來,她認為自己應該沒事。

吳曜凡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模考的大捷讓他快樂了一陣,但馬上迎接來的下一次考試,他又回到原來的排名。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這很正常,放平心态,學如逆水行舟,別人都很用功。可是,又一看排名,莫烏莉沒退步。

莫烏莉問吳曜凡,要不要交換筆記。

他沒答應。

莫烏莉問吳曜凡,補習班教得好不好。

他說高三下已經不開班了。

莫烏莉發消息給吳曜凡,問他說:“是我的錯覺嗎?你為什麽只對我這樣?”

吳曜凡愣住了,不知道回什麽好。最後,他說:“錯覺吧。”然後答應跟她交換筆記。

在學校的時候,她沒有拿給他。他催了一次,她突然說到了他家樓下。那天下了雨,吳曜凡下樓去,看到莫烏莉衣着單薄,眼圈紅紅的,顴骨有一片青紫。

他吓到了,支支吾吾問她說:“你……這是怎麽回事?”

“沒事,”莫烏莉言簡意赅,表情也很灰暗,沒了往常的神采,把東西交給他,“我走了。”

“等一下。”吳曜凡說,“你這是?男朋友打的嗎?”

她苦笑了一下:“我沒有男朋友。”

“那是誰打的?”

“……”她稍微吸了一下鼻子,并不說話。

“你說啊!”吳曜凡抓住她的手臂,嚴肅提問。在外貌美麗、情态脆弱的異性面前,他感覺自己憑空生出一些英雄氣概,“到底是誰?打女生連畜生都不如。”

莫烏莉說:“爸爸……他讓我滾出去。”

滾出去?那她不會賴着吧?別影響他才好!但是,在這樣的想法閃過後,吳曜凡還是先滿足眼前自己的角色需要:“你先跟我進來包紮一下。”

莫烏莉跟着吳曜凡踏進他的家門,就好像踩入他敞開的心扉。

在他背後,她仰起頭來,用散漫的神情舒了一口氣。剛才傷心的僞裝已經煙消雲散。

有空的時候,莫烏莉會給南國打電話。她說:“男的為什麽這麽愛當救世主呢?好弱智。他們也不是想救誰,主要是想被崇拜。他們喜歡別人佩服自己,這是什麽心理?而且這種人竟然真的有人喜歡,真好笑。南國,你覺得呢?”

電話那頭,烏南國大多數時候只在聽,她反應很慢,經常在睡覺,或者在哭泣。有精神聊天的時候很少。顯而易見,這一天的她狀态不錯。南國反問說:“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莫烏莉想了好久,回答說,“喜歡玩具吧。結實一點,不容易壞的。”

她笑了,南國似乎也笑了。南國躺在病床上,面對像是姐姐的妹妹,望着窗外轉瞬即逝的春季,輕聲地說:“真邪惡呀。”

作者有話說:

今天

想拿作話當日記

好難理解啊

我不理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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