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不宜(11)

剩下的時間裏, 他們又見了四到五次面。

最晚是在淩晨兩點,易思違接到電話,蘭伊若喝醉了酒, 在大街上蹲着不走,有好心人幫忙打電話。他倒是沒睡,還在學習, 但也收拾好了書,洗過澡準備躺下。

易思違臨時開着車過去, 燈紅酒綠, 明亮得好像白天。周圍喧鬧, 這個點也熱鬧非凡。蘭伊若醉倒在地, 靠着牆席地而坐, 雙腿張開,穿的是包臀裙, 這樣無疑會走光。但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宿舍門禁也過了。

要怎麽辦?

易思違站在她跟前, 彎下腰去,先按住她的膝蓋, 把她的兩條腿推到一邊。他輕聲說:“蘭伊若?蘭伊若。你還好嗎?”

蘭伊若嘟囔一聲, 聽不清說了什麽,身體滑下去, 躺在地上,又想把腿折疊起來。

旁邊人頻頻笑着,小聲議論:“男朋友嗎?”

這一次, 易思違直起身, 麻煩旁邊的女生幫忙。他去開了車過來, 把她接到車上。蘭伊若沒有吐, 慢慢地有了意識。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醒來第一反應很驚恐,但嘴裏吐出的卻是:“莫烏莉?!”

莫烏莉不在這裏。

易思違想。

很快,蘭伊若也注意到了,她放松下來,又醉得迷迷糊糊。易思違說:“現在送你去哪裏?學校可以嗎?”

蘭伊若不說話。

易思違也頭疼:“你有親戚朋友住在這裏嗎?”

她根本沒有意識。

“莫烏莉會知道嗎?”他小聲地自言自語。

這時候,他已經知道,莫烏莉隐瞞了他一些事,相對的,有些事他也不得不瞞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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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名字,蘭伊若猛地坐了起來。這下她清醒了,捂着頭說:“我這是……在哪裏?”

“剛從酒吧出來,你喝太多了。我送你回學校。”

“不要。”

“……”

蘭伊若攀在駕駛座後面,伸出手指,在他肩膀上畫圈。她問:“我們去酒店好不好?”

“不好。”易思違目視前方,車裏天朗氣清。他很鎮定,握着方向盤,輕飄飄地确認空調效果。

蘭伊若說:“我們學校旁邊有個24小時自習室,你把我送到那裏去。”

他從電子地圖上找到,停車。她下去,沒道謝也沒道別,扶着內衣肩帶,輕車熟路地進門。蘭伊若直接刷的房卡,明顯是常客。

碰面的時候,易思違會順便留意周圍環境。偶爾莫星雲出現,易思違會找理由讓蘭伊若換地點。假如她不同意,那就另外換時間見面。水煙店煙霧缭繞,充斥着他不認可的氣息。在那裏,蘭伊若和他說起莫烏莉。

易思違不相信。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蘭伊若描述的那個人與佛教裏的惡鬼無異,無比聰明,卻又極其邪惡,能自由自在地改變形态,為他人招致疾病、精神錯亂和死亡。走火入魔的魔女無情無義,藐視規則,以他人的痛苦為樂,啖食人肉,血漿橫飛。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這就是真的。”蘭伊若拿出手機,提供了她從未發出來過的照片。拍立得裏,莫烏莉站在蘭伊若身邊,兩頰泛着月亮般冰冷的光,似笑非笑,做着可愛的表情。

易思違說:“好吧。按你說的,她為了好玩,把你們的人生毀得一塌糊塗,還逼死了吳曜凡——”

“不是逼死,就是她殺的。是她親手殺的。”

“好。”一個精神狀态像她一樣的人,有什麽可反駁的呢?

蘭伊若說:“我覺得她的下一個目标是你。”

“我?”

她言之鑿鑿,光看表情,精神狀況實在令人擔憂:“對!”

易思違說:“為什麽?”

“你認識烏南國嗎?”

易思違是真的回想了,人一生會遇到的人有多少?他不可能每一個都記住,更不可能每一個的姓名都清楚。他回答:“沒有聽說過。”

蘭伊若反倒笑了兩聲:“沒聽說過就對了,你怎麽可能聽說過呢?那種人肯定入不了你的眼的。”

“她是誰?”

“我還沒說完,莫烏莉之所以盯上我們,就是因為這個烏南國。我們被她害慘了——”

感覺話題又要繞回去了,易思違受不了這種談話節奏。他打斷她:“所以,烏南國是誰?你們對她做了什麽?”

蘭伊若突然不說話了。

易思違移動視線,默默地想,原來是做了虧心事。他繞開這件事:“為什麽說她盯上我了?”

蘭伊若又按了一次靜音鍵,這下能發出聲音了:“我也是聽你們學校的人說的。那時候,烏南國好像喜歡你。”

“那我也不認識她。”喜歡他的人太多了。這麽說有點自戀,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其實,易思違已經隐約感覺到不快,他為什麽非得聽別人說他的女友選擇自己是別有所圖?明明他們是你情我願,高高興興談的戀愛。

蘭伊若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興奮,恨不得爬到桌子上,唾沫星子亂飛,抽的煙一口比一口厲害:“我們害得烏南國休了學,莫烏莉就要報複我們。烏南國喜歡你,鬼知道莫烏莉怎麽想的,她精神不正常。可能她覺得你不識好歹,沒看上她妹妹?也可能她和她妹妹搞拉拉,莫烏莉本來就不是純異性戀。你要小心,她會接近你,誘惑你,欺騙你,然後把人逼上絕路,徹徹底底地毀掉你……”

易思違覺得蘭伊若應該吃點碳酸锂緩釋片。

回去的時候,他開着車,随便放了一首白色條紋樂隊的歌。這是他最喜歡的樂隊,莫烏莉也喜歡。他們曾經在地鐵上一起聽他們的歌,聊着無所謂的事,從沒有人讓他感到那樣放松過,和她在一起的感覺是最好的。

蘭伊若就像一個滿口“地心人”和“眉心輪”的陰謀論者,說着瘋狂的話,滿腦子臆測。莫烏莉是有目的接近他的,怎麽可能呢?他一沒繼承王位,二沒有金子。

想到這裏,易思違還笑了一下。

可是,下一個瞬間,“假如是真的呢”的念頭一閃而過。

莫烏莉也許不愛他呢?要是他全程被她耍得團團轉呢?假如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呢?

這種可能性讓他産生了動搖。

那是和平時一樣度過的幾個月,在他的人生裏,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學習、準備考試、混課題,這些足夠他忙碌的。但在空隙裏,他還做了一些格格不入的事。

“喂?”

“喂。”

“老師你好,我是易思違。還記得我嗎?”

“啊!是易思違啊,當然記得你了。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你現在在大學?”

“是的。老師,我想問問您記不記得烏南國這個名字?”

“烏南國?記得呀。她很可憐啊……”

“嗯?”

“你不知道嗎?”這一段,老師在壓低聲音,“她好像自殺了。”

“……”

“她家裏人還打電話來了……好像,我記得,還問到了你。”

“……”

“是姐姐吧,好兇的呢,一直打聽你的事。”

“……”

……

“喂?阿姨您好,我叫易思違。是聞京以前的室友,不知道您有沒有印象。”

“有什麽事嗎?”

“請問聞京在嗎?”

“等一下。”

一連串拖鞋踩在地上的腳步聲響起,然後是幾句親昵的呼喚,有人不耐煩,有人嘆氣。最後,電話被接過去。

“喂?”

“聞京,是我。”

“易思違?你找我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你莫烏莉的事。”

“啊?!”

“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

“啊?你問這個幹什麽?”

“她有跟你說過我什麽嗎?”

“你有病吧?!”

“她現在是我女朋友。”

“你他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不正常!我早就該注意到了!你們什麽時候勾搭上的?!難怪!難怪!她總動不動撺掇我說你壞話,我們視頻也總讓我拍寝室……你們那時候就有一腿了吧?!”

旁邊傳來了聞京媽媽的聲音:“京京,京京你別激動——”

電話挂斷前,聞京情緒激動地大喊着:“她還讓我往你身上潑上汽油,一把火燒死你,我信了她的邪!我是沒膽子做,有本事她自己幹去!”

天渾然黑了,窗外只有風呼嘯。即将是春季,衣服上粘着不知哪來的草籽。易思違獨自在黑暗裏坐着。胸腔裏有什麽在一陣一陣地鼓動,為了緩解這種壓抑的痛楚,他只好在室內徒勞地徘徊。腦海裏不斷出現彎腰哭泣的女生,瓢潑的淚将他從茫然中澆醒,他卻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起莫烏莉的眼神。

易思違感到窒息,仿佛被塑料膜裹住,封死,他變成了屍體,被用解剖刀切開皮膚、翻起皮瓣,組織也被切成肉泥,血管、神經和肌肉被剪斷,骨骼被拆解,用骨錘敲個粉碎。

他想到莫烏莉的微笑。

洗手間窄小又逼仄,四周都沒有開燈,易思違必須強迫自己忘記這件事,轉移他對莫烏莉的猜測,借此讓自己好受一點。但同時,他又不得不睜大眼睛尋找她的缺點,拼了命地诋毀她,才能努力不讓自己進一步淪陷。

他若無其事地維持着自己,她在車裏問他:“我姐姐的姓很少見,名字也很特別。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莫烏莉的愛是一場騙局。她看透了他的弱點,咬住了他的軟肋,毫不留情地擊碎他,潤物無聲地潑灑汽油,然後,點燃火燭。

易思違無可救藥地自欺欺人,而這一刻,他被她再直白不過地知會,他的結局唯有被付之一炬。他自以為洞察他人,卻羊入虎口。

像被藤鞭抽打過一般,傷口隐隐作痛。易思違變成了石頭,能回答的只有:“我沒聽說過。”

之後,他們在轟隆隆的雷聲裏做的愛。

他感到絕望,只想麻痹自己的神經。做到後來,她明顯在分心。他什麽都知道,動搖的心情重疊了,但不能與彼此訴說。

兩個人縮在同一張沙發上,她問他:“你睡着了嗎?”

他賣力地抑制痛苦,抵住即将坍塌的壁壘,回答她:“沒有。你在想什麽?”

她又提到了她妹妹的名字。事實上,易思違始終以為烏南國是她妹妹。

假如他當初做了些什麽,一切能改變嗎?不。大概不行。既然她不會愛人,冷酷得像是怪物,那她肯定不會愛上他,不論情況如何。

易思違說:“要是我認識她就好了。”

莫烏莉無緣無故請假的日子裏,蘭伊若打電話給易思違。他們約在水煙店見面,之後轉移到自習室,取了東西以後再到快捷酒店開房。

酒店房間是雙人床,浴室很精致,室內彌漫着茶葉熏香。

蘭伊若拿出自己的電腦,把吳曜凡墜樓第二天公寓電梯的監控錄像放給他看。她神神叨叨地說:“這攝像頭經常壞,物業經常修,導致時間有誤差。吳曜凡死的時候,那群警察很快就蓋棺定論了,說是自殺。但是我跑去調了時間,一段一段看,結果看到這個。”

裏面是吳曜凡墜樓當天的內容,因為設備的問題,推遲了幾個小時。警察沒當回事,草草檢查了當時的錄像,确認沒有異常就完事。

但是,這段吳曜凡扇莫烏莉耳光的內容就被忽略了。

當然,假如再往後推二十來分鐘,就能看到莫烏莉下樓,與吳曜凡墜樓的時間錯開。可是,現在的蘭伊若根本不管那些:“物業那邊定期清監控,這段錄像現在只有我才有。我的幾個設備,莫烏莉都有可能監控,只有這臺電腦沒聯網,肯定是安全的。我就只留了這一個檔。它可是我的最終武器……我還寫了一個文章,易思違,你幫我看看——”

那是她總結的莫烏莉的罪行。

□□易,殺人,吸毒,組織作弊,挑唆犯罪。雖然是莫須有的內容,但很有說服力。看得出費了很大功夫梳理時間線,還搭配了一些聊天記錄和照片。

易思違從未了解過莫烏莉。他極度的缺愛,可她卻是另一個極端。他一點都沒察覺,小心翼翼地邁出了僅此一步,然後落入陷阱。

她像瘋了似的宣布:“我要把這個發到網上,買熱門,買推廣,能買的都要買,告訴所有人,莫烏莉是罪犯!”

蘭伊若撲過來,抱住易思違的腰,輕輕用臉蹭着他。她朝他微笑,看着他的臉。

“你不怕被告诽謗?”

“我說的是真的?為什麽會怕?!”蘭伊若笑出聲來,“再說了,現在網上有誰真的關心真相嗎?這是互聯網時代的福利!男孩侮辱陌生的成年女性,被打以後找媒體掐頭去尾地報道,就能逼對方自殺!家長在孩子衣服上灑紅墨水,就能說成是老師體罰,讓老師丢飯碗!這種便宜,不占白不占!”

她沒有覺察到,時隔多年,自己仍在使用曾經別人教她的辯詞。

易思違說:“寫得挺好的,請人改過嗎?”

蘭伊若笑着說:“沒有,是我自己打磨的。我哪敢随便給人看,萬一被偷呢?別看我這樣,作文寫得還不錯。”

“看得出來,”易思違若有所思,盯着屏幕,突然回過頭,“你去幫我倒杯水。”

“好。”

蘭伊若轉過身,到門口的行李架上取東西。易思違看着筆記本電腦,伸出手,搭在屏幕上方。他把它壓下去,蓋好,動作很小心,很愛惜。

易思違蓋上那臺筆記本電腦。

下一秒,他抓住它,用力地往牆壁上砸去。蘭伊若凄厲地尖叫,手中的玻璃杯掉落在地,咕嚕咕嚕滾向凹陷處。象征破壞的巨響反複回蕩,易思違面無表情,一次也沒眨眼,專注于完成這項暴力。

他一言不發,沒有笑容,不急不躁,有條不紊的态度與行為本身形成激劇的割裂感。

易思違砸毀那臺筆記本電腦,将它摔得四分五裂,手背擦傷,但卻沒有知覺。石頭感覺不到疼痛。

蘭伊若的精神不安定達到頂峰,渾身癱軟,跌倒在地。她又哭又嚎,打滾撒潑。易思違置若罔聞。他繞過她,取過自己的包,又回到原地,把破碎的零件裝進去。

臨走之前,易思違掏出錢夾,把裏面的鈔票全拿出來,放在門口的桌上。

他并不悲慘。易思違始終這樣覺得。他已經擁有很多東西,遭遇再多的煩惱也值得忍耐,沒什麽牢騷可發。每個人都經歷着自己的困難。他不想被安慰,也不是那麽需要陪伴,從出生到現在,他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健全的人生。但是,大概還是孤獨的,可他沒能及時察覺,所以因孤獨而漸漸發了狂。

他只迫切想要過一次什麽東西,卻就這樣招致災難。

深冬的夜晚,易思違去了莫烏莉家,那裏是一座堆滿垃圾的墳場。莫烏莉坐在姐妹的骨灰盒旁,靜靜地望着他。她問他:“你知道多少了?”

他說:“蘭伊若不會再來煩你了。”

莫烏莉頓了頓,她轉動眼睛,忽然間,就這樣會了意。她有點意外,但還是站起身,向他走過去。她牽住他的衣袖,試圖像往常一樣吻他。

易思違擡起手,抵住她的咽喉,沒有用力扼住,僅僅只是往後推。

莫烏莉被推開來,茫然而殘忍地看着他。易思違微微眯起眼,那樣無所謂的、消沉的、多情而充滿蔑視的神色令人窒息。

易思違開口,一字一頓,仿佛在将自己淩遲:“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吧?”

她被壓着脖頸,吞咽時,他手掌底下的知覺像心跳。可那悸動的不是心髒,而是欲望。莫烏莉罕見地坦誠:“我可能喜歡上你了,跟你在一起很快樂。”

這就是那顆燃燒着的火種,悄無聲息地下墜,落到他身上。

他愚不可及,他自作聰明,他自命不凡,他以為自己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真該死啊。

易思違松開手,欲言又止,細微地轉動眼睛,遏制住霧一般的眼淚。也沒有很傷心,也不是那麽的痛苦。希望,最好,接下來的時間裏也只有這種程度。

不用等到春季,他們選擇了分手。理由居然與其他事都無關,單純是愛與不愛的問題。

他走了。

無聊讓四季的變遷毫無意義,而這沒有意思的四季最終會持續為人的一生。莫烏莉坐在原地,無法判斷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她只是感到些許寂寞。

來年開學,莫烏莉沒有再回學校。

她消失了,聽潘朵然說在國外申請到了學校。莫烏莉像幽靈一樣消失不見,在易思違身體裏留下斑駁的燒痕。他偶爾會想起她,但不會說出口,最煎熬的時候也會祈禱,誰能來拯救自己,驅散他所中的魔咒該多好。

作者有話說:

預告一下,之後的劇情會是十年後

我也要準備過節了,先請一下假。更新了會weibo通知

謝謝各位閱讀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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