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私奔(1)
手術到了結尾, 主刀醫師是以前在公立醫院就帶他的老師,走之前談了VIP病房的事。
麻醉科醫生下班,易思違也該走了, 和護士打過招呼,回到值班室,已經晚上十點多。他開始看新入院的病人, 向科室的教授彙報,教授的反饋很晚才下來, 他會趁這個時間去排手術, 做過的手術也要整理一遍, 完了還要彙總, 通知主刀醫師和其他住院醫病理結果。
忙完工作, 易思違打開課題,查資料, 敲鍵盤,忙活幾個小時。
他出去接水, 碰到同事,問了句“還沒下班嗎”, 卻得到“才來上班呢”的回答。
從去年背上崗位起, 白天和晚上的界限就開始模糊了。反正就是一個勁幹活。他經常懶得上床,抱着手臂往後仰, 坐着睡一會兒。
第二天開始,住院總又要忙來忙去,像有單獨辦公室的雜役一樣到處跑, 和前一天一模一樣。日複一日。
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一年半, 述職評議彙報會都開完了。醫院不缺人手, 醫信部主任很喜歡他, 本該輪到其他住院醫,卻因不可抗力拖延了好幾個月。
易思違很适合工作,辦事細致,人緣又好,大家都喜歡他。少之又少的意外情況裏,就算被脾氣不好的同事遷怒,他也很少埋怨。最近實在太累,偶爾會站着睡着,然後被教授罵醒。
他外表的優勢沒變,是缺乏睡眠也不會臉腫的體質,頭發理短過,但也時不時長得太長,嫌麻煩通常會壓到後面,露出優越的眉骨和鼻梁。只是習慣了戴口罩,有時病人突然來找醫生,他在吃飯,自然會露出臉。對方難免要愣一下,懷疑自己是否誤入醫療劇拍攝現場。
但是,也有些東西是變了的。
這麽多年過去,沒有人會停滞不前。
易思違陪教授去巡診,教授不大體量學生面子,當着病人和實習醫生的面罵管床醫生。易思違默默不插嘴,等教授走了,他才用肩膀撞一撞同事,權當做安慰。
他跟出去,教授準備往VIP病房去。前兩天手術,大家一起聊過。病患年紀并不大,不到三十歲,瓣膜就已經全部損壞,不得不放入人工瓣膜。
教授說:“VIP病房一個月要花多少錢?二十多萬?”
易思違仰頭滴眼藥水:“差不多。”
“比ICU便宜啊。你今年要準備職稱了吧?交接了工作嗎?要是還逼你當科秘,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去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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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很喜歡他,就像以前一樣,易思違總是很受叔叔伯伯歡迎。
一路閑聊,到了病房門口,正好遇到護士出來。兩邊打了招呼。他們進門,病人剛吃過午餐。
病人長着一張沒遇到過挫折的臉,家裏在政商兩界都有涉獵,是搞房地産的,才富到第二代。剛進來那天出現了心髒停搏,是易思違做的心肺複蘇。
一看到醫生,他沒有變得神采奕奕,相反虛弱下去,告訴他們他最近感到哪裏不舒服,擔憂地問會不會有事。有的病人就會這樣。這種人會很關心自己的身體,也有足夠的財力。
教授回答了一些問題,也沒多寒暄。對于醫生而非醫院來說,搖錢樹的概念并不清晰。
病人讓護工從口袋裏摸了個信封出來,跟到門外,想送到教授手裏,硬是被拒絕了。不論公私,這年頭,這種事都是要丢飯碗的。
走出去後,教授和易思違繼續閑聊。他說:“你還沒找女朋友嗎?”
易思違低頭看手機,在回其他教授消息:“我二十四小時住在醫院,沒有時間。”
教授問:“你應該馬上就能休假了吧?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麽樣?我同學有個女兒,是從美國回來的,可漂亮了。她一看到你照片就相中你了,我說你天天值班,人家就一直沒跟別的人吃飯,專心等着你呢……”
易思違倒是想笑,但太累了,也沒擡起眼,就勾了勾嘴角,說:“不要,我準備把假用來睡覺的。”
又被拒絕,教授開始罵罵咧咧:“你這個人,不知道工作生活兩不誤嗎?我在你這個時候,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他和帶教的醫生關系向來好,類似忘年交,是不分長晚輩關系,能直接動手動腳的那種交情。
易思違以為自己躲掉了,但實際上沒有。
過了幾天,他剛幫一臺手術協調到助手,回去準備吃放軟的泡面,教授就火急火燎打電話來,要他下樓,幫忙取個快遞。
易思違也沒多想,穿着洗手服就下樓,沒見到快遞員,才撥通教授的電話,背後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反應有點過激,下意識往前縮,抱着手肘轉過身。背後站着噴香水的年輕女性。
她笑着說:“是易思違易醫生吧?”
易思違不認識她,但很快就明白了情況。這就是教授之前說過的相親對象。又不是老中醫,為什麽這樣瑣碎?他着實沒打扮,維護形象的活動,在醫院基本只保證洗臉和剃須這兩項。
易思違相當天真地想,應該能讓人失望吧,女生不都很讨厭邋遢的異性嗎?但他小看了“不修邊幅”這四個字,也完全忘了自己硬件的水準。
因為是飯點,對方又是專門來的,他也不能只買杯咖啡,随随便便打發人家。
易思違迫切盼望來一通電話,把他叫回去。這在往常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剛掀開盒飯的時候,剛躺下的時候,剛準備為自己的仕途看點材料的時候,馬上就會有形形色色的人打電話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今天死活沒有。
他只能和她在食堂面對面坐着,邊吃飯邊尬聊。
對方一副很擅長人際交往的樣子:“不好意思,來得這麽突然,你很頭疼吧?”
易思違反應有點慢:“嗯?沒有。”
“哈哈哈,”女生笑聲特別爽朗,“你是不是很累?我爸爸也是醫生,我知道的。幹這行都挺累的,尤其是這個年紀,格外磨人。”
又聊了一會兒,他得知她的父親竟然是另一間醫院的院長。易思違有點驚訝,但只是一瞬間,他說他跟着教授在一個學術會上見過那位領導,這話沒帶任何想法。
女生聽完咯咯咯笑了,問他說:“那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飯?”
這他卻敬謝不敏,畢竟是真的太忙,而且也沒有見的必要。
在國內傳統的語境裏,考慮成家的事,雙方年紀都不小了,也沒必要遮遮掩掩。尤其女生還挺爽快,最終還是直奔主題。
女生說:“你平時有固定性伴侶嗎?”
“咳……”易思違在喝咖啡,不小心嗆住了。他幻覺咖啡豆苦澀的味道蔓延到神經中樞。
“沒事吧?我聽說你沒有交女朋友,想着挺忙的,估計是真的。但是你這個長相,哈哈哈,不好意思,可能我以貌取人了。我對這方面很開放的,我也可以直接說,我在美國讀master的時候也很愛玩。只要健康,沒有感染什麽病就行。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易思違說:“不會。”
他話不多,只是微笑,一副溫和的樣子。
是太累了嗎?
還是個性就是如此?
女方默默打量起他,越發感到有趣。她自認閱歷不算單薄,能看出眼前人極重視分寸感,對肢體接觸也不熱絡。大概剛登場時,她打招呼的方式就錯了。如今這樣的試探更令他不快。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沒流露出明顯的不滿。
她看中他的地方很簡單,臉。長成這樣的人不多見,大概正因為是個例,所以連性格都罕見。一開始,她很普通地認為是大玩咖,男醫生,胡搞一些反而常見,她家幹這行的男家眷胡搞程度也不一般。然而,她卻聽到別人用“內向”和“怕生”來形容他。
眼前的人絕對知道自己長得帥,只是,并不靠這個來博取愛。
假如讓她找關鍵詞來評價他,她大概會選“疲憊”。易思違沒戴口罩,頭發有點亂,垂着眼睛,被搭話時會先微笑。太溫吞了,沒有任何能刺傷人的地方。
她不由得問:“你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
他沒聽清。
還在讀本科的實習醫生經過,最近輪到他們科室,所以之前打過招呼。大學生們跟易思違問好,他風輕雲淡地笑了,問他們吃了飯沒有,然後很自然地遞出卡請客。
工作的電話終于來了。
易思違接通,接應說“馬上到”,然後朝對面抱歉地笑笑。他起身,不忘問一句“你剛才說什麽”。女方重複了一遍問題,易思違在收拾餐桌,他停頓了一下。
易思違說:“善良就行了。”
他說完,颔首道別,然後小跑離開。
找上醫院門來相親的女性又坐了一會兒,剛才來過的醫學生遞了出入證給她,說是能免停車費,剛才易思違麻煩他們去幫忙辦的。
易思違走進VIP病房,護士、主刀的教授和另一位專家教授都在,床另一邊是醫院外的人。
不需要特別介紹,因為是他安排的術前談話,易思違知道。來的是病人的哥哥。
周敬如和周聿澍是這對有錢人家的兄弟,患病的是周聿澍,他是一名退役了的滑雪運動員。周敬如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秘書,加上自己請的護工,還挺有有錢人派頭。但是,不管身份地位如何,但凡是人,總歸要生病。上了手術臺,每個人都一樣。
教授環顧一周,向易思違伸出手。易思違把文件拿給他。護士在支桌板。負責手術主刀的醫生說:“那我們就開始吧——”
周聿澍打斷他:“不好意思,能稍微等一下嗎?我太太要來。”
教授說:“您已經成家了?”
門口響鈴,護士步行去打開門。隔着遮光簾,他們聽到她在詢問:“周……請問您是周聿澍先生的妻子嗎?”另一個聲音回答:“是的,我姓莫。”
他回過頭。
她走進來。
鞋跟尖銳、鋒利,腳步聲一下接一下,踩踏在他心髒上。即便碎裂,易思違也習慣做出無事發生的表情,使得誰都發覺不了,他正體驗着怪核夢境般的詭異感——例如藏在桌下,看到桌外陌生人帶血的雙腳,又例如三更半夜将手伸出被窩,憑空被一只手握住。
對莫烏莉來說,曾經,她向他施加的行徑大約只是捉弄。相遇與離別都是游戲,充滿樂趣,精彩紛呈。當然,不可否認,惡作劇避不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傷害,傷痕也是趣味滋生的地方。瘡痂不值一提。
可于易思違而言,那只是屠夫對豬狗的宰殺,僅此而已。
他讨厭她,恨她,從前是,現在是,将來也會持續下去。
想扼住她的咽喉,想将她推進水中。想和她捆綁在一起,用自己的重量令她沉江,一起溺斃,自己淹死也無所謂。就是這樣的恨。
長發被盤在腦後,莫烏莉化的是淡妝,成長後的臉龐清隽明朗,更突出自己本身的美麗。現在是春季,她穿着黑白虎紋的連衣裙,露出修長的雙腿,戴項鏈,鞋子昂貴,有質感,且不會喧賓奪主。
眼周肌肉紋絲不動,嘴角向上揚,露出少許牙齒,那張臉上浮現出最典型的“莫烏莉式”的微笑。
旁邊有其他人在發出問候,唯獨易思違盯着莫烏莉,常常攜帶的溫柔煙消雲散,一點不剩。
他靜靜地站着,眼神冰冷,一言不發,抗拒暴力施予,也反感情感綁架,所以,最後,只是,面無表情地別過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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