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私奔(3)
分別以前, 大學時代,他們沒有經歷太缤紛多彩的遭遇,大部分時候都在學習。
易思違喜歡學習, 莫烏莉也擅長讀書。他經常主動請教她,她也偶爾觀察他背書和上手實驗的方式。中間也經歷過考試,兩個人本來就是優等生, 一起學習後,排名又提升了。
聚餐的座位上, 實驗室的學長陰陽怪氣地問:“這樣談戀愛, 你女朋友會不會覺得沒意思?”
易思違放下筷子, 臉上挂着笑, 不說話。他懶得理他, 像往常一樣。莫烏莉卻突然開了口。
“沒人和你談戀愛,”她笑眯眯地看過去, “是不是因為覺得你沒意思?”
這天是導師買的單。吃過飯以後,他們幾個一起出去。易思違和莫烏莉散步回學校, 兩個人并排走着。風很冷,加上又都穿得少, 他有點發抖, 她也抱緊手臂。莫烏莉腳步更快,邊看向遠處邊走, 斜後方,易思違突然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她回過頭,淺淺地驚異, 平淡地問:“為什麽?”
“一般來說, 很帥的人都會直接反駁吧, 像你一樣。”他說, “湯琪樂就說過。我這樣挺沒出息的。”
莫烏莉沒有任何表情,低下頭,避開風,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平穩而堅決。她沒有說什麽,只是想,別人說她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做出了抵抗。她僅僅只是模仿而已。
晚上都還要準備去忙課題。到了學校附近,易思違接了個電話,兩個人突然都心照不宣地停滞。莫烏莉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急着回去。他剛接到蘭依若的來電,也要出去。他們仿佛依依惜別似的,在十字路口靠岸。大概因為心中有事,以至于誰都沒先留意到對方。
最後,他們還是分開了。易思違先走以後,莫烏莉掉頭,一邊用風衣衣領遮住臉,一邊繼續往前走。
她站到十字路口,行人們熙熙攘攘彙聚在一起,等待綠燈亮起。風吹動漆黑的頭發,莫烏莉藏身在人群中。
易思違回了幾次頭,望着她的背影。
分別以後,時至今日,易思違沒再見過像莫烏莉一樣的人。
野生動物的肉被放在貼網上來回掃動,火焰上竄,炭火微醺的香味蔓延開來。周遭的客人碰着杯盞,熱絡地交談。在背後,櫃臺內的店長出聲提醒:“要開□□嗎?”
易思違盯着莫烏莉,在她說出近似犯罪宣言的話語後,他就沒有挪開過視線。即便轉身去謝絕□□,他的目光也始終落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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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這是對店長說的。易思違從莫烏莉身邊走開,和她擦肩而過,抽離目光時毫不費勁。
稱不上落荒而逃,他回座位打了一次招呼,取了一下外套。易思違才到門口,莫烏莉就跟了上來。鹿肉店的店門是玻璃做的推拉門,才推開,新鮮空氣就湧進來,他出去,卻不急着松開把手。莫烏莉維持着的縫隙裏通過。
他不看她,低頭看網約車進度。野味店原本就在近郊,荒無人煙,沒那麽容易打車。他結賬又比想象中快,才幾分鐘。一只手蓋上手機屏幕,他感到手頭一空,訂單已經被取消。塗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輕輕跳動,莫烏莉還他手機,又從外套口袋裏摸出車鑰匙。
“走吧。”随着解鎖,遠處的跑車上燈光延綿,莫烏莉說,“我送你。”
易思違站在原地不動。
她已經打開了車門:“你是醫生吧?要回醫院,肯定有急事。”
他還是停在那。
車緩緩駛到跟前,車窗降低,莫烏莉說:“時間要緊。”
到最後,易思違還是坐了上去。
她的車價格不低,裏面很寬敞,擋風玻璃下放着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迷你擺件。易思違歷來喜歡這種小飾品,多看了幾眼。莫烏莉用餘光瞥見,馬上笑着說:“以前你送我的我也留着,放在家裏。沒有丢的。”
最後一句怎麽聽怎麽畫蛇添足,整句話就有些欲蓋彌彰。分明他什麽都沒說。
再者,他們也不是能聊這些的關系了。
易思違沒有一聲不吭,只是問:“你什麽時候考的駕照?”
“在韓國的時候。拿到韓國駕照,回國就只用筆試了,挺方便的。”她很順暢地說,“你哪天騰出時間,一起吃個飯吧?”
“為什麽?”
“我有事想跟你說。”
“什麽事?”他望着她的側臉,“不能現在說?”
天已經黑了,光從她臉上閃過,莫烏莉目不斜視:“去你家也行,你現在住在哪?”
易思違不假思索:“醫院。”
她說:“這種事不算隐私,不用瞞着我吧。我問問老同學也會知道的。”
他沉默了。面對莫烏莉,問什麽就答什麽的人不止一個。
他沒回答,莫烏莉又說:“還是在外面吃吧,這個月內就行。”
事情似乎定了下來。就連易思違喜歡提前被約,安排日程的習性都有考慮到。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好像被人掐住後頸的狐貍,四肢沒有被捕獸夾鉗制,可怎麽都感到不安。
易思違進了醫院。
他本來只是來幫同事忙,想不到遇上病人,忙到後半夜,累得筋疲力盡,才走出去,就看到值班的同事在吃蛋糕。他以為有誰生日,平時很粘人的男護士叉了一塊,跳過來喂他,他也張口接了。易思違問:“木糖醇的?”
“是嗎?”為了回答他的提問,有人在看底部的包裝,“是VIP送來的。”
“什麽?”
“就剛剛,VIP病房那個人的老婆開車送過來的。”
易思違不說話了。之後的蛋糕,他也沒再吃。
即便終于脫離苦海,告別“老總”工作,住院醫休假仍然不容易。放在平時,易思違是連年假都不會用完的狠角色,按他還在公立醫院時的話說——“我愛病人,我喜歡手術,我想一天到晚全想着工作。除了醫院,我沒別的地方可去。”
此言一出,有一段時間,他都被同期煩得牙癢癢。太愛卷的人終歸不讨喜。但是,易思違很難招人恨。
日常生活中,他很少露出要照顧的那一面,做什麽都有條不紊,好像一直很平靜,偶爾犯點懵,也都是微笑一下就能帶過的程度。
他和莫烏莉沒有互相删除聯系方式,但是,從沒聯系過。一開始的時候,易思違很少想到她,差不多三、四年過去,逢年過節,或是生日,也動過發祝福的想法,但是,這種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就會消失,甚至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困擾。
莫烏莉反正是不發動态的,死氣沉沉,這樣的賬號,躺在通訊錄裏和不在沒區別。
他們竟然真的這麽多年沒說過話。
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咫尺之遙,不互相拉黑,也絕不聯絡。
他和朋友喝酒,湯祁樂酩酊大醉,叭叭叭說完自己一通煩惱,從自己女朋友講到家庭,又從家庭繞回女朋友,說到無話可說,心血來潮,轉頭問他:“你呢?易思違,你需要傾訴什麽情感煩惱嗎?”
易思違特別爽朗:“不用。”
“你這個蜥蜴人,你沒有脆弱的時候嗎?”
“沒有啊,”易思違關注點很怪。眼花缭亂的酒吧裏,只有他一個人顯得那麽清醒。他很認真地笑了,“我才不是蜥蜴人。”
“不會情不自禁的人不要談戀愛。尤其是你,會給別人帶去災難。”湯祁樂醉得一塌糊塗,胡言亂語,“你就是蜥蜴人。”
連朋友都嫌棄他的易思違沒有給誰帶去災難,至多,只是一點風波而已。
異性喜歡上他,這就算是風波了。
還沒畢業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有個藝術大學的女生通過釣魚的叔叔認識他,加了聯系方式,因為他喜歡已讀不回,于是就找上門來。一來他不讨厭她,二來有共同好友,也能遇到幾次,于是一起出去玩過一次。
他們去的水族館。湯祁樂也認識女生,對雙方是什麽德性多少有一定的了解,提前叫易思違,別打扮得太誇張。
那段時間,易思違看了大衛鮑伊的紀錄片,受其影響,又漂了頭發。為了不麻煩,直接向後梳,按理說,不拿頭發擋臉,頭發也沒好好修剪,他覺得非常普通。要準備開車,墨鏡也架上了,在他看來,這和平時一起出去玩的中年大叔沒什麽不同,應該很樸素。
但一看到他那天的樣子,湯祁樂馬上勸阻:“不行不行,你這樣看起來太會玩了。”
易思違特別不解,被他說得不太開心,套上衛衣的帽子,有些抵抗地說:“這件衣服我穿了幾年,都有線頭了。”
反正最後,他還是這樣去的,連耳釘都沒摘。約會對象看直了眼,他暗暗反省自己做錯了,湯祁樂沒撒謊,他不該逞一時之氣的。因為晚上答應去導師家吃飯,到點就解散了。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女生,覺得她性格很陽光,長得也漂亮,但真正相處起來又好像有哪裏不對。
學業很忙,之後,他沒再跟別人見面,也不是那麽有空去操心別的。開車兜風和釣魚都變得很奢侈,他又培養了打臺球做新興趣,節省時間,買了一個迷你臺球桌,在室內就能玩,可有意思了。
除此之外,就是學習,工作,學習,工作,不斷地學習和工作。
結束這一天的工作前,易思違看時間的次數太多,被同事問了。
巡回護士問:“有約會?”
“不是。”他否定得很快,太快了,反而引得年長女性會心一笑。
下班以後,他開車去和莫烏莉約好的店。那是典型只對朋友開放的私人餐廳,餐廳在室外,旁邊有人工池和樹作景觀。
易思違坐下,不覺得拘束,但也不惬意。他說:“你先生今天狀态不錯。”
“那就好,”她朝他露出笑容,很美也很刺眼,“聿澍這個人……他是個很不容易的人。”
柔軟的樹枝袅袅拂動,水面下或許有魚,或許沒有。天氣真好,讓人心平氣和。這是一個寧靜的午後。
他說:“你是什麽時候結的婚?”
她說:“四年前吧。在美國度假的時候。”
那時候他在做什麽呢?易思違想。大概坐着游艇,忍耐着暈船,在海面上釣魚吧。
莫烏莉問:“你想知道我和我先生是怎麽認識的嗎?”
易思違耐心這一點倒沒變,永遠捧場,不會随便讓人無話可說:“怎麽認識的?”
“還挺有意思的。”她說了一個有點長的故事,中途有人來上菜,是法國菜。兩個人邊吃邊聊,好像一對許久未見的朋友。
大學院申請剛通過,她就飛往了國外。莫烏莉承認,她在很多事上都沒費太多力氣。績點優秀,頭腦很好,對她來說,要學什麽都簡單。但是,莫烏莉的狀态并不好。
南國去世那一年,她暴瘦過一次,形貌枯槁地拍了學生證照片。外貌的一時消沉不算什麽,重要的是,大概那時候就病了,只是後來靠某個支撐點撐了一段時間,失去以後,整個人的狀态再次下滑。
周聿澍就是那時出現的,仿佛光落進枯井。他渾身活力,無憂無慮,而且,對她一見鐘情。他去拜訪教練,順便參加訓練,在異國他鄉遇到了同胞不難得,難得的是撞見靈魂伴侶。一次聚會後,周聿澍就托朋友介紹他們認識。
起初,莫烏莉對他沒興趣。
他開車載她去滑雪,和她去迪士尼樂園玩,帶她去外國電影節看明星走紅毯。她淩晨想吃炒飯,餐廳關門,他就笨手笨腳炒了送過來。她看哪個油管博主時笑了一下,他就專程請了博主本人一起吃飯。她買了一個挂墜,他馬上就送給她顏色匹配的名牌包。
但是,周聿澍從沒逾矩過。她沒有答應,他就不會貿然親昵。久而久之,她對他的态度也改變。某一次早晨,他帶她去看海,風景很美,氣氛旖旎,她主動吻了他。
那時候,莫烏莉還在讀書。他們穩定談了好幾年戀愛。在周聿澍家,他媽媽是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和莫烏莉見了幾次面,雖然欣賞她,但明裏暗裏沒表态。根據周聿澍告訴莫烏莉的情況來看,不知為何,媽媽不支持他們倆結婚。但最後,他們還是在國外進行儀式,回來登記了結婚。
“婚禮很有趣。”莫烏莉想在手機裏找到照片,但最後,也只有婚禮上他們手挽手的人像照。她遞給他看。
易思違放下刀叉,擦了擦嘴,然後接過去看。照片裏,莫烏莉穿着昂貴的婚紗,臉上帶着澄澈的微笑。他定了定,默默溫存了幾秒。
她看起來很幸福。
故事很簡單,莫烏莉遇到了一個适合的人,被一個人施展了好的咒語,她被拯救了,所以,未來能夠幸福下去。
間歇性的,易思違真的很恨莫烏莉,非常讨厭她。尤其在剛再見的時候。但是,此時此刻,很難分辨理由,他忽然又釋然了,面對她,他的感受永遠很複雜。易思違把手機還回去,用平寂無波的雙眼望着她:“那就好。”
餐盤裏的食物還有殘餘,但卻已經變得難以下咽。他低下頭,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佯裝無事地吃完。于是,他沒來由地又重複了一次:“幸福就好。”
“嗯,”莫烏莉敲了敲手機,把它放到一邊,她表現得那麽漫不經心,輕快地說道,“這次找你,我主要是想問問,我們要不要複合?”
一瞬間,易思違不确定自己聽到了什麽。
他看向她,狐疑與困惑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最原本的冷漠:“周聿澍呢?”
莫烏莉切割鵝肝,切割羊羔肉,切割鳕魚,切割一切放在她盤子裏的東西,然後,送入口中。她說:“我覺得還是你更好。”
他說:“你們吵架了?”
她坦然得十分有違和感:“嗯?沒有啊。”
“他做錯了什麽嗎?”
“什麽都沒做錯哦。”
盡管只是來回幾個問答,易思違已經理解了前因後果。他沒有憤怒,也完全不感到肅穆,恰恰相反,甚至覺得可笑。這算什麽?這令人作嘔的女人,這畸形荒謬的心動。
他提醒她:“你先生會傷心的。”
非必要的場合,莫烏莉并不在意餐桌禮儀,手指粘到醬汁,她就直接放到唇邊吮吸。聽到他的提問,她居然笑了。那是和婚紗照中一般無二的純潔笑容。
“我不是一定要在乎他吧?”她反問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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