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九:驸馬

◎你是要做驸馬麽?◎

河光淨泚,波光粼粼。倏地一尾光束射在水面,穿過細箴竹簾,折散進浮雲卿的眸裏。

“哎唷,忘去看麥婆子喽。”浮雲卿騰地起身,一面搭起胳膊叫女使更衣,一面小聲嘟囔着什麽話。

尾犯耳朵尖,零零散散地辨出幾個詞。

“不主動”,“差點忘了”,“別埋怨我”。

仆從生病,向來只有主家來看望的份兒;主家不來,仆從也不能說什麽。哪有仆從主動邀請主家,說“看看我病得多嚴重”的道理。

只是浮雲卿心底把麥婆子當親人看待,她怨麥婆子生病後不吭不響地把自個兒鎖在一方小屋裏。

尾犯從一瓯花簇裏,挑出一朵最嫩的花,輕輕揿在浮雲卿鬓邊。

“婆子不會怨您的,您肯去瞧瞧她,她的精氣神立馬能提上去幾分。”

比及踅至小院,苦澀的藥氣撲鼻而來。

浮雲卿緊緊掐着帕,被嗆得直咳,板直的腰越咳越彎,差一根弦就能切斷。

“藥湯的味兒這麽重麽,人還沒喝,估計就被嗆得不輕。”

女使本來堆在藥爐旁,手裏攥着青篦扇,細細的火花四處亂竄。瞧見浮雲卿身影近了,忙把扇反一面,簇在她身旁扇風。

“公主,您沒事罷?”

浮雲卿睃一圈眼,這幾位不是平日在她跟前伺候的那波人。面不甚熟,也不算生。想及是原先在禪婆子身邊伺候的人,現下調在麥婆子身邊供養。

“我來看看麥婆子,藥湯我給她端過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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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将人稀裏糊塗地趕走,端着托盤進屋。

屋裏藥氣沖天,浮雲卿甚至覺着,眼裏火辣辣的,辣得幾欲要眯成一條縫。

麥婆子半躺在床上,一根木簪挽着發,臉色蒼白。她剛掙紮着坐起來,以為是外面的女使端藥來了,誰知來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

“哎唷,哎唷,您怎麽來了。”

浮雲卿忙揮手,“別動,躺着就好。”

拿湯匙的手已經舉起,浮雲卿原想學着喂人,未曾想麥婆子一把奪過外緣發燙的碗,将藥湯一飲而盡。

待浮雲卿想搵帕時,麥婆子又提早用帕子擦了嘴。她怕浮雲卿搶在自己前面,擦嘴的動作随意粗暴。原本泛白的唇瓣被摩得起紅,腫起一般。

“這些小事,公主不必動手去做。您就是心軟善良的主,今日病的是奴家,奴家給攔下了。那明日呢。明日來個萍水相逢的人,公主也照顧他麽?您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架子。”

“是,婆子說的是。”扶着人倚好後,浮雲卿不禁嘆了口氣。

“婆子沒病時就愛唠叨,我還想着,你能消停幾日呢。”浮雲卿歇在床邊,低頭絞帕子。

女孩說的是抱怨話,可語調是輕快的。麥婆子清楚,這是在撒嬌呢。

想及此處,目光柔軟下來,語氣也稍顯鄭重:“公主在我心裏,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可您的确在長大,有些事,反複地說,也是怕日後您嫁……”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浮雲卿讪笑着打斷她的話。

成婚遠在天邊,她找不到想要的驸馬,也沒找驸馬的意願。

相顧無言,睐見麥婆子滿臉僝僽,浮雲卿認命地唉聲回應,“我心裏都清楚的。往後保準會長一千個心眼,不濫用好心。”

說着羞赧地抿起嘴,“能叫我情願端茶倒水的,現下還只有婆子一人。”

麥婆子被她的奉承話逗笑,脫口道:“那賢妃娘子呢?”

言訖,見浮雲卿的臉色變了變,後知後覺地領會到說了錯話,忙朝着地面呸呸幾聲,頗為心虛。

一個是親生的娘,一個是拉扯小孩到大的奶娘。麥婆子心裏跟明鏡般,她跟李賢妃是比不得的。

哪哪都比不得,可心裏還是憋着股氣,一下沒捱得住,放肆的話如野馬脫缰,不過腦就說了出去。

浮雲卿喉頭上下動着,話音些許幹澀,“婆子,你與姐姐是不一樣的,可也是一樣的。你病糊塗了,這話我只當從沒聽到過。”

“再好好歇幾日罷,起碼得歇到清明後。禪婆子都操着心呢,你不要慌。”

麥婆子能說什麽。剛點了點頭,揉揉眼的功夫,床邊的人影就走到了門前。

“噢,還有,明日是寒食,竈爐得熄火。”浮雲卿忽地回頭,綻開笑顏。

“沒事呀,婆子的藥照樣是熱的,病人可不能觸冷。且放心,不會有人敢掀我的面子出去告狀的。”說罷,食指豎起,放在唇邊,輕輕“噓”了聲。

眼睜睜看着戶牖擴開,合上。踅來一卷涼風,刮得麥婆子頭皮生疼。

珍馐閣。

剛一撥弄開垂落的竹簾,松松飽觑幾眼,睫羽便不聽使喚地顫起。

兩位男郎并肩而立,恭敬地站在案桌旁。佳肴碟上的縷縷熱氣順着鳳向,全傾倒在立人的一方。袅袅淡煙,把閣樓襯得像不真切的仙境。

檐下鈴被紅穗圍着,發不出清脆的響聲。一箴一箴的簾子錯落交映,遮掩着浮雲卿的身影,莺黃衫子退紅裙,靜靜擺在那裏,不曾晃動過。

偏偏,敬亭頤稍稍擡起下颌,分散的目光霎時凝聚。

他與卓旸一道叉手行禮,“問公主殿下安。”

藏匿在簾後的身影輕微晃動了下。

浮雲卿抄着手,衫下指節交錯,不疊摩挲。

再四處瞧瞧,噢,原來禪婆子也在場。

她的眼珠成了精怪,還能自主忽視人。

“是奴家把二位先生領過來的。”禪婆子搭腔道:“您去看望麥婆子,那廂敬先生就歸了府。這大晌午的,奴家猜您會把兩位叫來一同用膳,于是自個兒拿了主意,提前将人帶到珍馐閣,省得等下費事跑一趟。”

聽罷解釋,浮雲卿才示意女使把面前的重重簾子卷起,輕快地邁步過去。

禪婆子确實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能領會到婆子其中的用意。

站着不動,非得擺擺譜,是她心底某股歪念作惡。

倘若先前也似眼下這般善解人意,和和氣氣,還有甚壞事會發生?

腹诽一陣,待看清敬亭頤溫柔的眉眼後,自個兒的眼角也彎了彎。

“坐罷。我一人吃一大桌菜,能吃掉多少?剩下些菜,溫了又溫,吃不完的就倒掉,白白浪費。你倆就幫襯着吃,挑泔水的老漢也輕松些。”

說着正想端起筷著,就見卓旸猛地往後一退,行了更大的禮。

“臣萬萬不敢與公主同席,還請公主收回成命!”

禪婆子也是一驚,吊梢眼乜着,搞不清眼前形勢。

卓旸古板正經地作揖,言辭激烈強勢。可與他同為夫子的敬亭頤,已然坐在了浮雲卿左側。此刻,坐下的兩人都歪着頭,對這貿然而來的動作表示不解。

浮雲卿尴尬地輕笑出聲,默默拿起筷著,仿佛拿了個增添說話底氣的武器。

“公主府不是被條條框框封禁的地方。卓先生監督我的功課,是師長。遠道而來,是府裏的貴客。公主每日食幾菜幾湯,是國朝定好的規矩,是必須遵守的禮。我一個人的胃口是有量的,可加幾雙筷著便能減少浪費,于情于理,我都能邀先生與我同席,先生也能與我同席。”

浮雲卿見他不為所動,身子不自主地往敬亭頤身側傾了傾。

“卓先生你看,敬先生也坐下了呀。這不是無禮之事。”

搬出敬亭頤,卓旸回絕的聲音戛然而止。

禪婆子見場面尚在僵持,想及先前與公主鬧了回不愉快,那今日給她解解局,就相當于将功補過了罷。

于是輕咳幾聲,“卓先生,我家公主一番好意,你還是莫要拒絕為好。”

浮雲卿接腔說是呀,“明日起便要吃棗锢,喝麥粥。府裏還備了許多凍姜豉,都是冷食,吃得頻繁,身子也受不了。趁着還能吃熱食的時候趕緊多吃幾口,別管是誰桌上的,吃得盡興要緊。”

話語條條有理,找不出一分差錯。

圓桌正好能坐下四人,而今三缺一,浮雲卿揣度一番,開口道:“禪婆子不如也坐過來。你總是伺候完我,才慢吞吞地去屋裏去吃飯。明兒寒食,不如破次例?”

浮雲卿眸裏滿是真誠,縱是素來快刀斬亂麻的禪婆子也慌了神。

“不行,不能,不合禮。”禪婆子回道。

她是仆,縱使主家寬容,她也不能逾矩半寸。

所幸浮雲卿興致好,并未同人計較。

誠如她先前所勸,兩位男郎一摻進飯局,剩菜的确少了些。

人影幢幢,倏爾聚,倏爾散。女使把菜碟穩穩放在紅木托盤上,遞嬗走遠。

滿甕山泉水曬得發暖,表面薄薄的一層依舊透着不可撬動的冷冽,可強勁的暖流早已滲透罅隙,向更深處蔓延。

“暗自滲透是最可怖的事。今日公主邀請你我同席飲食,那明日呢,後日呢。”

卓旸抱手,靠牆站着。觑了觑敬亭頤,見他氣定神閑地焚香持卷,恍若什麽事都未曾發生。

若真沒發生便好了,也不至于一個氣得像要爆的球,一個癟得像漏風的窗。

卓旸垂着眼睫,“自打那事後,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你心裏還有……”

“還有什麽?”

敬亭頤淡然擡眸,問道。

他褪去了那身溫潤骨,眉目是化不開凍的霜雪,比寒冬臘月裏的冰淩更冷。

“公主要你做,那做便是。”

敬亭頤挑起香著,搗松玉爐裏的香灰,反反複複,攪了又攪。

卓旸冷笑,不以為然,“縱使公主句句在理,可你也不能開了與她同席的頭。國朝是講求尊師敬長,守禮講禮,可又有講:男,凡非親非驸馬者,不得與公主同席。”

頓了頓,又稍帶質疑地問:“你是要做驸馬麽?”

作者有話說:

小浮雲:我是不會輕易對別人好的。

夫子:那我呢。

小浮雲:……

——

下一更24號零點五分,壓一下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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