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盯緊

◎能輕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屋裏是可怖的岑寂,卓旸散漫擡眼,“公主不懂,可我們不能不懂。勸你把不該有的心思收起來。”

敬亭頤眉梢一挑,話語涼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麽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場風氣。”

卓旸看不慣他這拿喬狀,不欲多說,剛轉身掀起竹簾,便被敬亭頤叫住。

“清明後,官家會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準備。”

“你猜的?”卓旸挑正淩亂的簾穗,話聲低啞。

“多嘴。”

敬亭頤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揿住一張滲透筆墨的信紙,踅至卓旸身旁,在他滿臉疑惑時,忽地将紙投入瑩瑩星火。

燒的正是卓旸未寄出府的信。

敬亭頤在浮雲卿面前,總是眉眼笑彎的親切模樣,好似總給旁人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

而眼下,就連這方小屋都充斥着從他身上剝離出來的,疏離淩厲的氣息。

“府裏不幹淨,若非我攔下,信裏的事不知道會洩露到誰那裏。”

“公主府還會有內鬼?”

卓旸顯然不信,但心裏也清楚敬亭頤沒有說诨話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諱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這外人就不插手了。”

翌日寒食。

平日裏不愛梳洗的懶娘子,一年到頭來,就盼着禁火這幾日。妝奁盒扔在臺上,珍珠瑪瑙串溢一臺面,也沒人會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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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卿是個愛幹淨的,一醒來就催着熱水洗漱。揉開眼,瞧見側犯尾犯滿臉為難,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員休沐,我們府裏也歇着罷。”說着剛折起的腰就又癱在床上。

都城安逸慣了,城裏的貴胄人家更是依賴松散閑适的環境。有時不免會養出一陣錯覺,縱是邊疆打仗戰火連天,那簇火苗也燒不到安靜的中原。

這簇火苗,兀突突地燒及浮雲卿的心頭。

待側犯尾犯反應過來,浮雲卿正趿着鞋坐在床邊晃蕩腿。

側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沒穿襪。”

浮雲卿擺手說不要緊,又招招手,把兩位女使攏得近些。

而後低聲吩咐,“待會兒偷摸往小廚房踅摸踅摸周廚,叫他留一把文火,給麥婆子熬藥。切記不能聲張,雖說府裏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個心眼。”

尾犯心裏發怵,“公主,您真要為了麥婆子留火麽?寒食禁火是國朝萬萬不能壞的規矩,萬一走漏風聲,禁中那邊責罰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聲張呀。”浮雲卿扯着尾犯的衣袖,“規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規矩也得給人讓路。悄悄的,沒人會知道的。”

言訖,不給兩位女使半點猶豫的時機,催着要更衣挽鬓,将話頭岔開。

活生生的人在煙火氣裏長大,最常聞的煙火,是佐料與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兒。

這廂珍馐閣,桌上放着一盅麥粥,一瓯棗锢,三碟凍姜豉,一盞炸魚。沒了熱騰騰的蒸氣,滿桌涼食,總叫人覺着食欲消減。

卓旸別扭地坐到浮雲卿右邊,半個身子幾欲要探出閣樓。似是覺着一勺一勺地喝粥太過扭捏,幹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臨大敵。

浮雲卿小口抿着粥,一面覺着觀摩卓旸吃飯,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鐵鑄成的,吃飯也得細嚼慢咽。俗話說,慢工出細活。”說着朝卓旸挑起蛾眉,“細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說罷還扭頭朝敬亭頤示意,“敬先生,我說的對罷?”

敬亭頤笑着點頭,捋起寬大的衣袖,把放在棗锢旁的一碟醬輕輕端在浮雲卿手邊。

“這是臣釀的酸醬。炸物油膩,蘸醬解油,也能開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頓,可得吃好。”

被他這話一點,浮雲卿才後知後覺地睐起這碟暗紅的醬。

“什麽時候釀的呀。先生剛來,就忙着操勞府裏的事,真是辛苦。”

敬亭頤說小事而已,餘光睃着吃昧的卓旸,面上笑意更深。

“嘗嘗罷。”

夾着炸魚的筷著剛探進醬碟,浮雲卿便聽見卓旸“嘁”了聲。

浮雲卿不甘示弱,有意無意地哼出聲。

魚塊在碟裏滾半圈,裹滿醬汁。金燦燦的魚塊披蓋一層紅衣,霎時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樣。

意料之中的酸,卻不過分,細品滿是甜的餘味。

“嗳,怎麽還騙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還要把‘甜’字隐去。”

然而一塊下去後又是一塊,醬汁果真開了胃。以小賺大,把公主的食欲給捧了起來,就連嚴厲的禪婆子,望見浮雲卿兩頰鼓鼓的模樣,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細細品嘗的,能輕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這漂亮話,這漂亮事。

浮雲卿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尋常話,可她還是品出幾分誇贊的味道。再擡眸瞧卓旸時,神色更是意氣飛揚。

她用眼神示意卓旸,“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時,被敬亭頤笑了句“調皮”,挑戰的心火才熄了幾分。

離席後,卓旸又想了個折磨人的法子——擋在浮雲卿身前唱喏,義正嚴辭地表态,要趁着寒食休沐,趕緊把日後的功課備好。

不僅是讀書背書叫浮雲卿頭大,跑圈紮馬步更令她發愁。

卓旸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纏着不叫人走。偏偏那時敬亭頤被禪婆子攔在珍馐閣,浮雲卿怕婆子為難人,也怕自個兒被眼前的煞神為難。

進退兩難,索性提起衣裙,可憐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旸身前湊,青蔥玉指試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旸的虎口便凹下一個弧度。

浮雲卿飛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沒多做停留,可指腹傳來的觸感卻似幹火蔓延般,滾燙,炙熱。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懷裏滾來滾去,也沒見她們的體溫像這觸感一樣燒得驚人。

轉念一想,卓旸是武将。武将麽,在她想象裏,身子應當都是火爐,自帶熄不滅的火種。

“卓先生,方才我說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嚣張氣焰散得比呲花煙火還快。

衣袍完美遮蓋住了卓旸僵硬的身體,虎口處密密麻麻的電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幹燥溫和的風将少女的衣擺吹得轉了個旋,風勁撲回虎口周圍,一下吹走了那陣難以啓齒的感受。

猛地一驚,卓旸回了神。

“好。”

話音剛落,便聽見浮雲卿困惑地“咦”了聲。

尾音被無限延宕拉長,聲調上翹,再次把卓旸打了個激靈。

不等浮雲卿再說什麽,卓旸便大步轉身而去。

浮雲卿眼睫輕顫,恍惚間,她覺着無從可數的時間,也莫名的延宕下來。

忽地,她似有所感應般,轉過身子。

敬亭頤靜靜地立在連廊下。廊蕪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來的光影掩蓋。再往前走一步,便會從陰暗投奔到光明。

隔着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敬亭頤的臉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飄落在敬亭頤的肩頭,風刃一催,順勢落在敬亭頤身前,被他穩穩撚住。

從轉過身來的那刻,敬亭頤就在看着她。雖隔着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象出,敬亭頤淺淡的笑意。

方才她與卓旸一前一後地出來時,還能隐隐聽見閣樓裏的交談聲,甚至是禪婆子的低罵聲。

而今,閣樓靜得瘆人,不知何時沒了聲,散了人。

他是什麽時候出閣樓的?又是什麽時候立在連廊的?

浮雲卿先是擔驚受怕,過後又是一陣不悅。

他盯得那麽緊作甚?

作者有話說:

小浮雲: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看這麽緊的。

夫子:比如呢。

小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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