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一:刺痛

◎讓他早點成為你的妹婿。◎

這句斥責的話喊得浮雲卿怔忡慌亂。

他們在做什麽……

浮雲卿垂眸輕睐,敬亭頤依舊雲淡風輕,不緊不慢地給她縫着裙擺。

一時再顧不得其他,忙把嘴裏含着的篦子吐了出來。

“敬先生,三哥來了,你快起來,他肯定是誤會了。”浮雲卿扽扽敬亭頤的衣袖,輕聲催促着。

“不要慌,再挽個結就好。”敬亭頤話落,乍然察覺出不對勁之處。

“怎麽把篦子給吐出來了?快咬上,這樣不吉利的。”

見他擡手作勢,欲把篦子複擱在自己嘴裏,浮雲卿趕忙甩了下頭,甩下将一縷發絲,噙在嘴裏,含糊道:“咬着了,咬着了。”

敬亭頤失笑,細線繞在指間,飛快地打了個結。

浮雲卿急忙站起,未曾想漾起的裙擺“啪”一下扇在敬亭頤的手上。

他手裏尚捏着一根細長的銀針,裙擺拂過,針尖倏地轉了方向,在他指腹上飛快一刺,血珠登時冒了出來。

被針刺到手,無異于輕飄飄的鴻毛落于肩頭,絲毫察覺不到。

敬亭頤眉眼舒展,手往袖裏一掩,并未叫浮雲卿看見這處傷口。

那廂浮俫揿着串佛珠大步跨來,越過那叢灌木,他的确看到一位男郎跟在浮雲卿身邊。

“三哥,我倆正準備找你呢。”浮雲卿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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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浮俫眸色一沉,暗自打量着她身旁的人。

“你們在做什麽?”

“噢,方才進屋等你。哪知剛推開屋門,裙擺就被劃破道口子。敬先生找來針線,給我縫好了。”

浮雲卿提着衣裙,在浮俫面前轉了一圈。

“敬先生手藝很好的,看嚜,那道口子你肯定指不出。”

浮俫冷哼一聲,挑眉問道:“敬先生,誰是敬先生?”

言訖,又擡起下颌,乜眼敬亭頤:“你是敬先生。”

敬亭頤唱喏說是。

浮俫又問:“方才跪在小六腳邊的是你麽?”

話意雖如此,可配上浮俫輕蔑的語氣與直白的話語,總叫浮雲卿覺着他這話夾槍帶棒。

忙搭腔解釋:“是他,今日一直是他陪着我的。三哥,你不要再為難人家了。”

這頭敬亭頤也在打量着早先聽聞多次的康王浮俫。

浮俫是半路出家的野僧,并未剃度。頭發用幞頭裹着,幞頭外罩了層黑紗,把每縷頭發都掖在裏面,幹淨利落。身上披着件袈裟,瞧起來是位怪異的僧陀。

他感受到浮俫不懷好意的目光,可再一眨眼,浮俫揣度的眸忽地軟了下來。

随即聽浮俫審慎地朝他問道:“你……你可是妹婿?”

聽及,浮雲卿急得想捂住浮俫的嘴。

“三哥,你說什麽呢!他不是……”

浮俫往後退幾步,意味深長地噢了聲。

他面前的兩人,一個嬌嗔佯怒,一個澹然平靜。

現下不是他的妹婿,遲早有一日得是。

敬亭頤叉手回道:“殿下誤會,我只是禁中派來教書的夫子。”

浮俫卻流露出“我都懂”的眼神,只侃笑道:“欸,在相國寺,不要稱我為殿下。跟着僧陀喚我‘無争長老’就行。”

方才捏緊的佛珠串,在瞧見敬亭頤那刻後,漸漸被松開。

浮俫推開草屋門,“是賢妃娘子叫你們來探我口風的罷?外面人多眼雜,都進來說。”

他握着雞毛撣子往杌子面掃了掃,“都坐。”

又拿來自釀的茶餅,擺好茶具,道:“不必拘謹。這屋只有我一人住,平時也不常來人。我給你倆淪茶,嘗嘗這苦紅茶夠不夠味。”

浮雲卿尴尬地揪着膝前裙,輕聲說道:“确實是姐姐叫我來的。”

浮俫撇着茶沫,建盞道:“什麽事?”

“來問你和那江湖女子的情況。姐姐說,三月窺見你與她摟摟抱抱,罵你修行不正。她的意思,是讓你早日與那女子斷開聯絡。”浮雲卿不敢擡頭與浮俫對視,只是低頭斂神說着:“先前她對你出家為僧一事頗有怨言,這次卻說,只要你倆不見面,任你在相國寺念一輩子經,她也忍了。”

浮俫嗤笑道:“我不會與她斷了聯絡的。小六,我不想叫她在你們心裏只是‘江湖女子’。她打小在道觀裏長大,後來闖蕩江湖。她叫賽紅娘,是我去壽春游獵時認識的。”

頓了頓,鄭重地說:“她也不是賢妃娘子口中野蠻粗鄙的無名氏。她是你的三妗妗。”

“什麽?”浮雲卿滿臉不可置信,“三哥,你尚為僧陀,怎的就要娶妻成婚了?你……你不是專心研讀佛經麽?”

“她遲早會是,不過卻不是現今。什麽佛經,什麽癡迷無上密法,都是為着躲避風頭。皇家輕視江湖,人家江湖人士,還看不起皇家呢。人家覺得那是大染缸,并不想讓她嫁過來。我躲在相國寺,她遠在江湖。待各自處理好內家事情,約好再相逢。”

浮雲卿倒真沒想到,浮俫與賽紅娘竟與這一段曲折的故事。

一時勸也不是,附和也不是,呆坐在杌子上幹瞪眼。

她捧着茶盞,側首看向敬亭頤,卻見敬亭頤衣袖半遮的右手不自在地彎曲着。

浮雲卿把茶盞放在桌幾上,關切問道:“敬先生,你的手怎麽了?”

“沒事。”

說着就扽起衣袖,盡力遮掩。可指節一動,倒把被針紮傷的食指指腹給露了出來。

指腹正好躍出滴血珠。

“哎唷,流血了!我都瞧見了,怎麽不告訴我呢?”浮雲卿驀地走到敬亭頤身旁,什麽禮節都顧不得,托着敬亭頤的手腕仔細查看。

“怎麽流血了呢?”浮雲卿瞪大雙眸,緊緊盯着那滴飽滿的血珠,話音帶顫,只覺心裏兀突突的,揪得難捱。

“被針紮了下,不礙事的,半點都不疼。”

浮雲卿蹙起眉,埋怨道:“說了不用縫的。左右不過一條衣裙,縫是縫好的,可卻叫你見了血。不值當的。”

話落,倏地朝浮俫問道:“三哥,先前縫衣的活兒你可是半點不通的。難不成出家了,還悄摸學了門手藝?”

浮俫被戳中心事,面頰漸漸升起緋意。

“這筐針線,是賽紅娘帶來的。我在相國寺幹粗活的時候多,她常來屋裏給我縫補衣服。”

“好啊,三哥你可真是悶聲幹大事的料。”浮雲卿嘆道:“你居然敢把她帶到後院來住。”

浮俫卻念叨她大驚小怪,“等你遇上中意的郎君,怕不是更大膽的事也敢做。”

言訖,眼珠有意無意地往敬亭頤身上提溜轉。

後來一番敘舊,出了相國寺,長街熱鬧依舊。

明明望的是同樣的風景,可浮雲卿卻神情恍惚,腦袋瓜裏不知在胡亂想些什麽。

她的帷帽是敬亭頤系上的,她的衣裙是敬亭頤縫好的。

如今她依偎在敬亭頤身邊,他為自己放慢了腳步,好讓她随時跟在身側。

浮雲卿斂眉擡眸,細細看着敬亭頤清瘦颀長的身影。

她見過高聳的香樟樹,樹蔭可遮半裏。她站在香樟樹下,只覺遙遠。

可待在敬亭頤身旁,她無時無刻不在覺着,縱使天塌了下來,還有這道帶着草藥氣的身影撐着。

不覺遙遠,因為他就陪在自己身旁。

浮雲卿恍着神,視線重新聚焦起來,是聽及敬亭頤囑咐的話。

“看車。”

她尚有些懵,脫口回道:“看哪輛?”

話音甫落,才發覺自己會錯了意。

敬亭頤唇角勾了勾,“街上馬車多,您要小心,多看看身旁的車。”

風起花落,白玉蘭回旋在空中,随風飄到各處去,随即黯然掉落。

浮俫在北落門前駐足。鬧市的玉蘭刮不到禁中,放眼望去,這裏盡是琉璃瓦朱紅牆。

正經、厚重、死板、不起一點波瀾。

踅至福寧宮,已是暝暝日暮。

淺黃的圓月嵌在天上,沒有星辰相繞,沒有樹木相映。

光禿禿的,什麽靈動的事物都不會出現在福寧宮。

“三哥,今日你見到敬亭頤了嚜。”

官家窩在圈椅裏,說道。

“見到了。小六的确對他有意。至于是哪種意,兒子尚不清楚。也許她對敬亭頤的喜愛深刻,也許淺淡,這些兒子都不清楚。”

“那你覺着敬亭頤這厮如何?夠不夠格,做你的妹婿。”

浮俫心頭陡冷,知道官家是在探他的口風,遂回:“不清楚。兒子只與他見過一面,并不清楚他的為人。他的秉性,爹爹最清楚。”

官家仰頭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小六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不礙事,我心裏有數。”

官家無意摩挲着扶手,似是陷入了古老的回憶中。

“其實早先福寧宮也種了幾株玉蘭,那時朕三歲。玉蘭是丁家送來的,随之送來的,還有數位線人,他們監視着朕。朕執政後,讓內侍省修繕後宮。第一步,就是把這幾株陪朕長大的玉蘭給砍了。”

他道:“随即砍的,是無數阻撓過朕的人頭。所有不與朕同路的人或事,都會像那幾株玉蘭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

乜見浮俫身形一僵,官家又笑着安慰:“嗳,晚間天涼,朕說的是糊塗話。”

“還不夠,還不夠。”官家阖目,身子往後仰着。

“得尋個法子,早點讓他成為你妹婿。”

作者有話說:

賢妃:去試探你三哥。

官家:去試探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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