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六:端午(一)

◎又多了個跟他搶的。◎

繼而傳來的是此起彼伏的假咳聲。

賢妃睇浮雲卿一眼, “平地還能絆倒,兩只眼長着純是用來出氣囖。”

淑妃輕撞了下她的胳膊,低聲勸道:“行囖, 你數數你夾槍帶棒地說小六幾回了?她都多大了,出門在外一點面子都不要麽。當着大家夥的面數落孩子, 這不是故意叫她難堪麽。”

賢妃冷哼幾聲,“腳扭到了麽,扽扽你裙上的土,真是沒個規矩樣子。”

浮雲卿撇撇嘴, 倏地從敬亭頤懷裏竄了出來, 面色尴尬,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今晚皇子皇女與皇孫來得齊, 一路說說笑笑話家常。

空蕩蕩的艮岳漸漸被搖曳的燈苗阗滿。花鳥紗燈上下相連,一個接一個地綴在木棚上,擺在游廊側旁。宮婢提着宮燈, 尖頭履踢着墜地的衣裙, 不徐不慢地踅在各位貴人的身邊。

髹黑戶牖圍着的一方光景漸漸由紅日晚霞變成冷月星辰。比及踅足前殿,玳筵各事已經就位。

通嘉持着佛塵,拱手朝皇子皇女作揖。

“幾位殿下,家宴安排男女分席。男桌于東,女桌于西,菜肴都是一樣的規格。”

不等皇子皇女做反應,官家便擺擺手說不必,“家宴, 家宴, 是家要緊, 要是宴要緊?一家人還分什麽你一桌我一桌的, 朕想拼成一大桌。通嘉,你吩咐內侍換換。”

通嘉呵腰說是,“小底這就去叫明吉拼桌。”

聽及這個陌生的名字,浮雲卿往前扒扒頭,乜見一位清瘦的少年郎,正指使着幾位內侍搬來一張髹紅梨木大圓桌。

“這是誰?先前到禁中來,也沒見過他。”

二公主浮子暇眉梢一挑,不懷好意地拍拍浮雲卿的後腰,戲谑道:“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欸,我原先打聽過這厮。明吉原是入內內侍省的普通內侍,清明取出了新火,爹爹很是欣賞他,直接把他調到通嘉身邊做事。據說,是有意培養成下任內侍大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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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卿回道:“通嘉精神抖擻的,輪到明吉,不知是幾十年後的事了。原本做個平平無奇的內侍,熬到年齡,就能出宮頤養天年。可若真做成內侍大監,不得一輩子待在禁中嚜。無兒無女無妻的,當真是慘。”

“無兒無女,可以認個幹兒子幹女兒,不妨事。給點好處,幹的比親生的還孝順。無妻麽,長居禁中的都會找個對食。又或是,入哪家貴女的幔裏。”

浮雲卿愕然地張大嘴,将浮子暇扯遠。

“二姐你竟還要找面首麽,你府裏哪些沒有三千也有一百,方才驸馬就在你身邊站着,你竟一點也不避諱,還真不怕後院起火掀翻天麽?”

浮子暇嘁了聲,“誰說我要找面首了?再說我也不是給自己找的。”

趁那頭官家一行人侃聊,浮子暇将浮雲卿拉到廊柱下,煞有其事地說道:“我這不是為你着想嚜。我姐姐曾說過,端午甫過,你那招驸馬的相看宴約莫就要辦上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嫁了人,縱是夫家待你再好,那也是得丢了大半自由。你趁着沒成婚,找幾個順眼的男郎玩玩。成婚後,可就沒這逍遙時候了。”

“玩玩?”浮雲卿一頭霧水,“這種事,也能玩玩?何況你給我找的男郎還是個內侍宦官,就算要玩,那怎麽去玩。”

浮子暇勾唇,笑得張揚,“這你就不懂了罷,靠近些,我給你仔細講講。”

男女狎戲,握雨攜雲,這事浮子暇早玩出了無數花樣來。她對研究此事樂此不疲,哪想剛挽上浮雲卿的胳膊,還未開口,就睐見敬亭頤走了過來。

浮子暇見狀,黯然推遠了浮雲卿的身。

“有緣再跟你說。”說罷轉身便轉身離去。

留浮雲卿與敬亭頤大眼瞪小眼。

“外面冷,您同臣一道回去罷。”敬亭頤溫聲道。

“噢,噢,好。”

她的心怦怦亂跳,明明浮子暇提到的人是明吉,可她卻不自主地把那個用來“玩玩”的人當作敬亭頤。

胡亂肖想,眼下正主近在眼前,可浮雲卿卻不敢看敬亭頤那雙好看的眸。

歸席落座,左手邊是敬亭頤,右手邊是卓旸。

官家肅聲道:“初五端午,比及初五,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小家有各小家的事。索性把家宴提到了初二,阖家團聚,熱熱鬧鬧地吃頓飯。往後再聚,就得等到十五中秋了。吃過團圓飯,往後都要辦漂亮事,也不愧對咱們老浮家的列祖列宗。”

說着戲谑一笑,“尤其是小六,往後可不能像今日這般一說就哭了。在家裏,有爹娘寬慰你。可在外面,要是受了委屈,吃了虧,要吃一塹長一智。總是不成熟,就是把你嫁出去也不放心唷。”

浮雲卿赧然說是。

怎的今日大家話裏都想提提她成婚找驸馬的事?

原本找驸馬是她給自己平淡日子裏尋的樂子,想着婚後有個中意的男人照顧自己,約莫會是一番不同的體驗。

可這事自己想與別人想,總是不同的。自己想那是樂子,別人想便成了愁事。

推杯換盞間,浮雲卿悄摸扯了扯敬亭頤的衣袖。

這頭敬亭頤正給她剔魚刺,見她滿臉僝僽,側目問道:“怎麽了?是不是餓了。再等等嚜,這塊魚很快就剔好了。”

浮雲卿的确腹中空空,可來找他說話卻不是為着吃的事。

“二姐剛剛跟我說,端午甫過,招驸馬的相親宴就要來了。原先我想着,這事是我一人的意願,可今日想來,怕又是要重蹈太宗朝幾位公主的命運了。”

敬亭頤挑魚刺的動作一滞,輕聲問道:“什麽命運。”

浮雲卿些許洩氣,“就是拿婚事做權謀制衡的命運喽。太宗朝也有過變法,朝中各派勢力鬥來鬥去。太宗為着穩固臣心,便挑世家貴胄與皇子皇女成婚。皇子尚武家女,皇女嫁朝臣子。幾位兄姊如此,我亦如此。”

幸而圓桌大,聲音雜,浮雲卿這話被嬉笑吃酒聲掩蓋過去,卻一字不落地傳到敬亭頤耳裏。

“不會的。”敬亭頤将白淨的魚肉塊挑進浮雲卿身前的碟裏。

他道:“官家待您到底是不同的。您也清楚,他最疼您了,不是麽?舐犢之情深,愛女之意切,官家不會随意塞個人就給您當驸馬的。”

官家清楚他的底細,他也清楚官家的心思。

驸馬之位,是官家早就許好的事。他給官家辦事,官家承諾,他做三公主驸馬。

因而相看宴無非是走個過場,只是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浮雲卿嘆了口氣,“但願罷。”

平時不覺得有甚不對,但每每遇見需要犧牲子女利益才能完成的事,她便覺得官家無情。親朋好友都能做掃清業障的工具,而官家是操控大局的人,他們不過是精致的傀儡,點到哪裏,就去哪裏做事。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想及皇家的殘忍,浮雲卿看兄姊的心境都與從前不同。

大哥大妗妗歡喜冤家,兒女雙全。可最初,他們互看不順眼,明明不是一路人,卻要被捆綁在一起,生兒育女,操持家業。

二哥二妗妗,兩人實則都是內斂的性子。看似情深意重,可兩個孤寂的靈魂還是沒徹底融合成一體。

大姐大姐夫,若即若離,勉強撐着這樁婚姻。

二姐二姐夫,一個面首三千,一個苦苦追求,離經叛道的婚姻,冷暖自知。

三哥不願将就,而她塵埃未定,前路未知。

浮雲卿愈發氣餒,“成婚明明該是你情我願的事,怎麽都過成了這遭鬼樣子。”

敬亭頤安慰道:“興許您的婚事就是你情我願呢。”

她的情尚不知,可他卻是千萬般願意。他什麽都不求,哪怕入贅倒貼,也想時刻黏在她身邊。

“我倒想你情我願。畢竟我也存着一口氣,世間婚姻大多不圓滿,那我非得經營出一件圓滿的來,給他們看看!”

這點倒是與賢妃極為相似,都想争口氣,讓自己心安,讓別家高看。

歡聚時少,別離事多。

人零零散散地走,官家也松了口氣,癱在圈椅上,滿心疲憊。

通嘉給他細細揉着酸疼的肩,“官家辛苦,只是往後可不要再喝這麽多盞酒喽。”

“朕知道。”官家疲憊地笑道。

他年青時便貪杯,如今一年比一年老,可習慣還是與從前一致。年青身體硬朗,就是大冬天裸着上身打獵,也不覺得冷。可現在老了,多喝幾盞酒,身體就受不住。中風偏癱,時不時地來折磨他一番,不致命,卻會摧殘他不服老的心。

官家撫着隆起的小肚,老了,消化也不好,貪吃幾口,肚裏就漲得慌。

渾濁的眼睃一圈殿裏,驀地發覺有條杌子上落了件披帛。

“通嘉,你瞧瞧那是誰落下的?”官家指道。

“小底瞧着面熟。”又轉身問起身旁伺候的明吉,“你辨辨,這是哪位貴人落下的?”

明吉捧着那條披帛,朝官家呵呵腰,“小底記得,這是三公主披過的。想是忘拿走了。”

官家噢了聲,“小六剛走不遠,估摸眼下還沒坐上金車呢。明吉,你去跑一趟,給她送過去。腿腳麻利點,她最珍視自己的物件,丢了心裏怕是會不好受。”

明吉說是。

天黑路遙,浮雲卿被敬亭頤抱着上車。

“敬先生,你跟我一起坐罷。”

“臣與卓旸騎馬伴行,您有事,随時吩咐臣。”

敬亭頤倒想與她同坐,只是艮岳各處都是官家的人。他不想被官家抓住個僭越的把柄。

浮雲卿撇撇嘴,“真是可惜。”

然而金車車輪剛邁過一圈,浮雲卿便聽及車後有人喚了聲。

“公主殿下留步。”

敬亭頤随即回望,心陡然冷了下來。

怎麽又多了個跟他搶的……

作者有話說:

明吉是男配之一,本來大綱上沒有這孩子,突然寫了出來。

還想開個男媽媽的預收,養大的小姑娘跟別人跑了,成熟男媽媽豪奪。大家想看嘛,想看我就趕緊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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