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三十七:大婚(一)(修,新增七百字)

◎這也算是喜歡罷。◎

次日, 慈元殿。

內殿設有一道髹棕冰鑒,盛滿幾大塊寒淨的冰,壓在一塊方蓋下, 撲簌簌地往外冒涼氣。

宮婢繞冰鑒踅近青紗帳,慢悠悠地給帳裏的人搖着青篦扇。窺見她翻了身, 斜欹在床頭,宮婢踱将向前,朝她遞去一封信。

賢妃拽了件衫子披在身上,睐見那封熟悉的信, 頗感頭痛。

信箋落着一塊浮雲狀的紅章, 賢妃沒由頭地嘆了口氣。撚着信紙一瞧,額邊青筋突突跳。

“姐姐, 女兒已找到中意的驸馬,正是敬先生。欲想不日成婚,請與爹爹盡快定下婚期。越快越好, 我怕晚一個時辰, 敬先生就會被人搶走。”

賢妃“啪”地将信紙往床褥上一摁,平整的信紙被她摁出幾處凹陷,皺皺巴巴地彈起又落下。

“真是被那姓敬的慣壞了!寫個信,字跡潦草,半個正式的詞都沒有。大白話胡亂堆砌,還怕人家跟她搶。哼,要不是那姓敬的腹有墨水,否則這驸馬之位怎麽會輪到他的頭上!”

賢妃嗆道。她伸手摸着幹澀的嘴皮子, 發覺這張嘴皮子被唾沫星子腌得濕潤。

再把眼皮一翻, 那宮婢被她的話吓得顫顫巍巍, 低着頭, 不疊扣着手。

賢妃裹緊裏衣,“怕什麽,火又不是朝你發的。”

宮婢欸了聲,伺候她穿衣洗漱,捎帶試探,問:“公主這樁婚成得這麽突然,官家會不會起什麽疑心?要是臨到頭來又換了個更合适的驸馬,公主那頭又怎麽交代?”

賢妃說怎麽會,“官家每日每夜都盼着小六與姓敬的成婚呢!當初不顧男女避諱,非得把敬亭頤送到公主府,還讓他在府院住,不就是為了給今日的事鋪路麽?”

她揉了揉太陽穴,“你還沒猜出來麽,敬亭頤做先生只是打個掩飾。他真正要做的,是驸馬都尉。官家早就給小六選好了驸馬,不論她喜不喜歡,都會找個正當的理由,促成這樁婚事。”

婚事拖得越久,要摻一腳渾水摸魚的就越多。快刀斬亂麻,找個聽話且忠誠的驸馬,不比找個吃裏扒外的外家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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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将書信裝好,投入燭火。信紙燒成黑漆漆的齑粉,她拿銀勺一掃,撮進簸箕裏。

風乍然一吹,幾厘黑齑粉末正巧揚進了官家的鼻裏。

他掩面打了個狂放的噴嚏,怨道:“大清早的,你又在燒什麽物件?”

官家朝服未脫,想是剛下朝便直直踅至這裏。

賢妃躬身道了聲萬福,“官家,驸馬已定,該讓禮直官去定個合适的婚期。”

官家淡定地噢了聲,既不欣喜驚詫,也不郁悶拿喬。他阒然地牽起賢妃的手,拉着她坐到軟榻上。

他并不感到意外。這事居在意料之中,甚至比料想的提前到來。瞧起來,他的女兒,對這位驸馬,十分滿意。

“朕選的驸馬,你中意不中意?敬亭頤這厮是開國伯的外甥,還是個不知隔了幾輩的遠房外甥。他無爹娘在世,入公主府前,在皇城司做事。皇城司是個什麽樣的地兒,你再清楚不過。他會武,也會文,心思缜密,脾性溫順。這樣的妙人,不做驸馬,豈不是屈才了?”

賢妃膈應地把手拽出來,嫌棄地甩了甩,“這樣的妙人,只當驸馬,那才是屈才!不過無父無母倒是挺好,小六出降後不需操心舅姑家的事,成婚當日去開國伯府拜拜,走個過場就行。”

官家笑得憨厚,渾圓的眸子裏閃過隐晦的精明,“是也,是也。這樣清白簡單的身世,不會被那幫吃飽撐得沒事幹的谏官抨擊,也不會讓小六受半分委屈。屆時叫敬亭頤入贅公主府,而小六自禁中出降,嫁到公主府裏去。她念舊,成婚不搬新府,還是那幫人伺候,不會不開心。”

賢妃愕然地擰起細眉,“官家還要敬亭頤入贅?這不是顯得咱們欺負人家麽?”

“這是欺負麽,你且去問問開國伯,朕有沒有欺負他們家?入贅一個遠房外甥,換家族幾代榮華富貴不愁。放心罷,開國伯是這樁婚事裏最樂呵的人。”

他扽扽衣袖,整整革帶,背着手站起身來。

“朕這就讓中書門下拟定劄子,再喚知制诰起草,書名行下,交由封駁司審錄。這道诏書,再傳回朕手裏,約莫就到了晌午。下晌喚禮直官選黃道吉日,驸馬過五禮。至于嫁妝籌備,就交由禮部去辦。噢,你這做生母的,也籌備籌備。”

言訖,擡腳往外走。

賢妃倏地扯住他的袖,她心底竄起一股無名的恐慌,“官家,這事能不能再往後推推?”

官家眉頭一皺,他露出個安慰地笑,不着痕跡地拍掉賢妃的手。

“朕也想讓小六再多享受幾年,可朝局容不得朕猶豫。朕措不及防地向朝臣宣告,朕的女兒已成婚,是在斷絕他們欲想拉小六下水的念頭。變法水深火熱,有多少人的眼盯着公主府,就想趁朕一個不注意,就威脅綁架朕的女兒,逼朕妥協。小六她已及笄,眼下搬出宮住,朕不能時刻看着她,故而派位信得來的驸馬去看護。朕是在保護她,你懂麽?”

睃見賢妃滿臉愁容,官家愛惜地揉了揉賢妃的肩,又将她攬在懷裏,拍着她的背撫慰。

“朕最疼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等這陣風頭過去,她想休夫和離,朕也随她去。此番倉促成婚,實屬無奈之舉。但你放心,婚儀要風光大辦,絕不似大姐二姐那兩次潦草随便。”

賢妃冷哼一聲,“得了罷。國朝公主婚儀都是潦草地辦,你搞這出,不是把小六往風口浪尖處推麽?禮有經權,事有緩急。該随大流就得随大流。不然叫別人看:噢,怎麽的,就你家孩子特殊,非得顯擺烜耀一番?”

她不輕不重地掐下官家的腰,嗔怨道:“到最後,我的孩子還是成了朝政的犧牲品。她嫁不嫁,嫁給誰,都是您自個兒決定。那孩子沒心眼,被當成犧牲品,還整日傻樂呵。”

“不是犧牲品。”官家反駁說,“人家倆人兩情相悅。你不要瞎想,也不要阻攔,好麽?”

好麽?

他用最虔誠的語氣去問,卻用最雷厲風行的手段去做。

賢妃癱在榻上,背上冒了一層汗,不知是熱還是冷。

她擺擺手,“去把我那六箱嫁妝拿來。”

宮婢說是,旋即招呼幾位內侍,搬來六箱銅奁,整整齊齊地摞在賢妃面前。

“全都打開。”

六箱金玉琳琅,簪珥篦釵,地産房産,紙票銀元,一摞疊着一摞,壓得緊實,不留半寸空隙,一齊綻在衆人眼前,閃花了眼。

賢妃只覺這副身子疲得緊,她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愁。

“這些嫁妝,是當年我娘家送來的。剛入宮時,我是籍籍無名的李美人。幸得官家臨幸,升為賢妃。那時想着,要是一輩子見不到官家的面,從來不受寵,那就敞開心懷,把嫁妝都給揮霍完,用玩樂慰藉空虛的心。”

賢妃手指點過冰冷的金釵銀簪,有身孕後,她不再把玩這些嫁妝。

銅奁與她異想天開的少女時光,一齊被貼條塵封,放置在暗室裏落灰。經年後,那些金的銀的,依舊冰冷而貴重,卻經由她的手,輾轉三代,要落到她女兒手裏。

“不等我開始揮霍,一雙兒女便遞嬗而來。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我要像當年的爹娘一樣,為我的孩子備嫁妝。”她長嘆口氣,忽地把支楞的箱蓋合上,決絕道:“收拾好,都擡到公主府。”

宮婢福福身,“娘子不給自己留點麽?”

“留什麽留。”賢妃揾帕挹幹淚,她只允許自己傷神半刻,現下又挂上了寡淡冷靜的面容。

“嫁女比娶婦花的錢多,小六沒有舅姑,可嫁妝照樣得備着,不能叫外人看輕。”

宮婢說是。

收拾小半晌,這頭賜婚诏書就被內侍捧至殿裏。

內侍呵呵腰,“賢妃娘子,您是六公主的生母。這道诏書,您也得聽。”

賢妃颔首,行禮聽着。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延慶公主,朕之愛女也,系李氏賢妃所出,适婚嫁之時,今進封為周國公主,茲令下降開國伯成闵外甥敬亭頤,擇日成婚。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儀鸾司待辦。宜傳播天下,鹹使知聞。欽此。”

一個不親近的遠房外甥,被寫在诏書上面,其實身份與一介白身平民無異。

但賢妃知道,敬亭頤的能耐,遠在這個平凡無奇的身份之上。

她穩穩接來诏書,擡眸問內侍:“擇日成婚,是哪一日?”

內侍郎恭謹回道:“禮直官選定的黃道吉日,是今月十七。”

今月十七,就在明日。

诏書一念,婚事塵埃落定。

這樁婚事來得急,各件事落得緊。

儀鸾司與禮部忙得焦頭爛額,禮直官更是手足無措,請來敬亭頤,交付着五禮的流程。

公主出降前日,驸馬需行五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

禮直官一句一句地解釋,生怕漏掉哪個過程。反觀敬亭頤做得輕車熟路,氣定神閑,全然不像是初次成婚的模樣。

禮直官交代:“敬小官人,明日公主自禁中出降,您要先到內東門迎接。內東門前,您得行一套禮,唱一串詞。待公主所乘的金銅檐子踅來,您騎馬與公主一道,先去開國伯府行舅姑之禮,再返至公主府行拜堂之禮。事多而雜,您千萬得做到位。”

敬亭頤連連颔首說是。

入贅省了一部分婚前要做的事,然而畢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再怎麽省流程,該走的必要步驟,仍舊少不了。

那頭公主府內,衆人亦是應接不暇。

布婚堂婚房,置粟谷米豆,停龍鳳燭,點大紅琉璃燈。朝誰遞婚帖,請誰交利市,請誰做傧相喜娘,婆子女使忙得頭昏眼花,只覺這事情越辦越多,怎麽都處理不完。

麥婆子與側犯尾犯一道,端着早就備好的九般四鳳冠服與褕翟纏袖,踱及內院卧寝。

推門一睐,新娘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正翻着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哎唷,沒心沒肺的祖宗,這都什麽時候了,您竟然還一副清閑樣子!”麥婆子拍着浮雲卿的背,急切地将她喚起身。

浮雲卿不耐煩地撇撇嘴,将話本子一擲,“早知道成婚這麽麻煩,我就不結了!大姐二姐她們的婚儀,匆匆一過,簡單輕快。我原以為,我的婚儀也會跟她們一樣。”

她趿起鞋,又将鞋甩飛,臊眉耷眼,當真不悅,“方才內侍來念诏書,說這次婚儀得大辦。為甚我的事要大辦?我多想似大姐二姐她們樂得清閑!”

麥婆子心知此事水深,怕是官家有意為之。表面上看,是大辦婚儀,約莫背地裏,是在為朝局形勢鋪路。

細思極恐,麥婆子忙捂住她的嘴,“說的什麽腌臜話,不吉利,快呸幾聲。”

浮雲卿裝模作樣地呸了聲,“為甚這儀式都不能省呢?”

“已經省了很多了,您要知足。”

麥婆子拽起她的身,拿着燙金婚服在她身上來回比劃。

“敬先生是入贅,又無爹娘,舅姑之禮走個過場,之後您就能回公主府囖。往常公主驸馬都是要搬到新府去住的,與舅姑相處也是件難事。這兩件最複雜的事,您都省了,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浮雲卿卻罕見地怔忡發起愣。

“敬先生,沒有爹娘麽?”她猶豫問道。

麥婆子說是,“您都要跟敬先生永結連理了,怎麽這事都不知道?”

浮雲卿确實不知。

仔細想來,她對敬亭頤的了解,遠遠不及他對她的了解。

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想要搶占他,盡管沒人敢跟她搶。

她只知道他有名無字,文雅清朗,寵她慣她,這就已經足夠。

至于其他的……

麥婆子繼續說着:“其實這場婚儀是個大過場。成婚前住在公主府,成婚後依舊住在公主府。只是您與敬先生相處的身份,自明日起就要變喽。公主驸馬同吃同睡天經地義,您與他做什麽事,基本不受約束。您願意的話,這間卧寝,婚後可與驸馬共享。”

“我們要睡在一起?”

“當然。您這張床太小,恐怕睡不下兩個人。不過明日寬敞的拔步床就搬來了,無需擔心。”

麥婆子感慨地說:“成了婚,您就是婦人。大小家宴,捎帶上敬先生,合乎規矩禮節。有了驸馬,您就有托底的人。夫婦同心,什麽困境都能突破。”

她自顧自地說,一時并未察覺出浮雲卿話語中的反常。

只成婚,将他栓住,可相處依舊與婚前無異,不行麽?

浮雲卿只覺這身翟衣長滿了虱子,要往她的心裏爬,爬出一條崎岖的路,才肯作罷。

她膈應這條路,一時失手,把話本子打落在地。

浮雲卿撿起話本子,本裏正好講到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那回。

一件珍珠衫,惹得兩對夫婦輾轉反側。他們放肆尋樂,用男人女人的身體,慰藉自己孤寂的靈魂。

他們成婚交合,做過許多荒唐霪事。

她有孤寂的靈魂,也搶來個男人的身體,試圖慰藉一番。

她貪戀敬亭頤的身體,也想對他做霪事。

可她與他們好似又不同。

她把敬亭頤當有趣的玩物,并不在意他的過往。

她的喜歡另類又無厘頭,不像親情,不像友情,更不像愛情。

浮雲卿撫着華貴的翟衣,眸色複雜。

她喜歡敬亭頤,故而與他成婚。

不是話本子裏的喜歡,但這也算是喜歡罷。

作者有話說:

結婚好麻煩滴,分兩章或三章來走流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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