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四十六:秘事(二)

◎卧寝供牌位。◎

殿前都指揮使榮常尹, 二十年前在萬福巷裏買下一處府邸,起名“留園”。

“留”,是要留下每位上門拜訪的貴客。

眼下兩扇髹黑正門朝外大敞, 階前站着榮常尹與妻呂氏,而緩緩跟在爹娘後面, 幾位婆子女使環在主家身旁。

窺見浮雲卿下了金車,烏泱泱一幫人上前迎接。男人唱喏,女人道萬福,冷清的巷道裏霎時顯得語笑喧阗。

浮雲卿摘下帷帽, 疑惑問道:“榮殿帥①, 你設這陣仗作甚?”

再仰起頭,貓一眼躲在人後的緩緩。

浮雲卿擡起手裏的花束, “緩緩,我給你帶了一束米蘭花。”

緩緩走上前接過,爹娘跟在身邊,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道謝。

浮雲卿瞧緩緩眼神躲閃, 心中疑惑更甚。明明昨晚遞來的信上說,緩緩被爹娘關在府裏,不讓出去走動。

她本想繞到後門過,哪知府裏的人都出了門來迎接她。

榮常尹笑得酣厚,領着浮雲卿和女使往府裏走,盡顯地主之誼。一面解釋說:“緩緩這孩子什麽事都不肯說,臣與內人細細詢問一番,這才得知, 今日您要莅臨留園。臣知道您與緩緩是閨中密友, 您既然要來, 那我們也得好好招待一番。”

一路寒暄, 浮雲卿一面與其搭着話,一面欣賞着留園風景。

府邸寬敞,處處是亭臺樓榭,頗有江南地域的委婉幽雅之風。最亮眼的,是前堂與後面諸內院中間,鑿了一條淺河。河岸栽種幾株婀娜的翠柳,河裏游過幾只成雙成對的鴛鴦。瞧見這般風景,浮躁的心都靜了下來。

難怪有自信叫“留園”,當真令人流連忘返,當真留得住來往交談的貴客。

緩緩有兩個哥哥,都已成了家搬出去住。而她是家裏的獨女,年齡最小,最受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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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哪裏不盼兒女好。知道小女有心事,忙接來公主開導她。

榮父榮母将浮雲卿領到一進院前。

浮雲卿擡眼一乜,院前挂着一塊匾,上有“掃花游”三字。

“這是小女的內院,掃花游。裏面有幾間屋,幾道亭,吃喝玩樂的地方都有。公主您缺什麽,随時吩咐女使。”榮常尹垂拱着手,與妻一道行禮,随即轉身走遠。

現下院門前,只剩緩緩、尾犯與浮雲卿仨人。

浮雲卿朝尾犯吩咐道:“你找個陰涼地等候。”

這頭緩緩睐爹娘走遠,臊眉耷眼的臉色終于綻放出一抹燦爛真誠的笑。

“快進來。”緩緩攀着浮雲卿的胳膊踅過月洞門,給她指着院內各處風景。

掃花游,是緩緩最愛的詞牌名。院如其名,掃花尋路。

院牆綴着綠油油的爬山虎與牽牛花;石板路邊,種着朝陽而生的丈菊;君子蘭與水仙擺在游廊前,掀起高低錯落的金絲竹簾,映入眼簾的是一盆盆精致的牡丹。

風吹落花瓣,掃起能積攢一簸箕。

浮雲卿看得認真。

公主府院裏也栽種了許多花花草草,她又常在一層大院跑來跑去,因此懂得,眼下不能光誇贊美好的花景,還得貼心地想想,這麽多花草,夜間做除蟲除蚊了沒有。

緩緩推來冰鑒,見她望着內院發愣,笑着說她呆。将人推進涼快敞亮的內室,問道:“在想什麽呢?打你遐暨留園,我便跟在爹娘後面觀察你。結果發現,你常常發愣。這小小的腦袋瓜裏,難道裝了什麽大事?”

浮雲卿赧然輕笑,将遇上歸少川與素妝的事,盡數與緩緩說出。

“素妝阿姊這麽大膽?她爹爹待她極為苛刻,聽說但凡素妝阿姊做了錯事,他都要拿出家廟裏擺着的戒尺,将素妝阿姊的手心打得出血!”

浮雲卿說是,“那歸小官人,的确如你所言,面容與身形不出衆。可他卻能在兩年之內,把歸家花朵鋪經營得紅紅火火,想是腦子聰明好使。素妝阿姊說,歸少川待她一片真心。人家一對你情我願,咱們也只能說句祝福。”

緩緩面露驚詫。也是浮雲卿同她講了才知,原來那家常光顧的花鋪,攤主竟是素妝的情郎!

浮雲卿放得下,可緩緩卻放不下。想到給歸少川那處送了不少錢,一時心疼得緊,愁得皺起眉頭。

緩緩給浮雲卿淪了盞茶,問道:“素妝阿姊怎麽不再挑挑揀揀呢?還記得你大婚那日,我與素妝阿姊一道去慈元殿陪你說話麽?”

浮雲卿說記得。坐一路金車,晃得她頭蒙。眼前吸溜一口香茶,只覺疲倦的身子漸漸舒展開。

“你自慈元殿出降後,賢妃娘子多留了我倆一會兒。宮嫔說她們的,我們說我們的。素妝阿姊不缺人追求,不論是沖着門楣求娶,還是沖着她的美貌才華求娶,上門拜訪的人都快要門檻踏薄了。她說自己眼光刁,挑剔得很,誰都看不上。結果呢,竟與那厮鬼混在一起。”

浮雲卿勸道:“不能這樣說。人各有志嘛,她說過,外貌門第如浮雲,經年即逝。唯有一顆真心,與實打實的本事,歲月侵蝕不走。”

說話間,驀地想起先前緩緩說過,她也在處情郎,因問:“你看,難得這麽光明正大地來找你一回,不得把你家情郎帶出來,讓我會會面。”

緩緩勾起嘴角,說不急,“他呀,就在園裏待着呢。人是走不了的,你我先說會兒話,再去見他,可好?”

既然這樣說,浮雲卿只能附和着說好。心裏止不住嘆,緩緩看似雌懦膽小,可實際卻是,膽子卻大如豺狼虎豹。

“他在園裏住麽?你怎麽敢的?你爹娘知道這事麽?”

“欸,爹娘都知道,也支持他住在園裏。準确地說,是把人請來長住于此。”說起情郎,緩緩臉皮染上些紅,“他與旁的男郎不同。哎呀,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言訖,扯着浮雲卿的衣袖往一張長桌邊走去。

長桌上鋪着一張暗紋綢布,綢布上面擺着各種香道用具、幾小摞話本子、幾張寫滿字的紙。

亂中有序,看久了還能覺察出幾分小娘子家的閑情雅致。

緩緩搬來兩條杌子,“我有好多有趣的事想跟你分享,慢慢與你說來。”

說着挪正香戥子,拿起香撲,掃幹淨上面殘餘的香料。

“你喜歡什麽香?我給你調一品。”緩緩問道。

浮雲卿搖搖頭,“你也知道我腦中空空,對制香這事全然不了解。這個問題倒真難住了我。你随意調,看看哪品香與我相配,就調哪品。”

緩緩說好,揿緊香夾,從香盒裏夾起香料,擱到香戥子上稱。制作香料,不止需要手穩,還需要眼尖。重量要剛剛好,每種香料,調配多少,都要用心算,取個大概,在香戥子上面做出取舍。

浮雲卿觀她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繁瑣的調香制香過程,經她做出,像是編了一套樂舞。

不多會兒,緩緩便握着香勺,将一撮調好的香料,慢慢倒入薰球裏。再提起薰球上的銀鏈子,挂到香架上。

她掏出火折子,穩穩交到浮雲卿手裏。

“擦出火苗,往薰球下燒幾下,香就點燃了。”

按她說的做,果然見薰球滾動起來。仔細瞧瞧,原來這镂空的薰球裏,有一層焚香的環。香料被點燃,熱氣催環旋轉,繼而帶動一個球翻滾。

一袅白氣彎彎繞繞地升起,細細聞來,是淺淡的果香。

正與炎炎夏日相配。

這品香獨屬浮雲卿,這樣的認知讓她歡喜不已。

先前她找過緩緩分香析香,那時是為了敬亭頤。

忽地生出感慨,“明明才過去兩月,我卻覺得,年月過了許久。竟然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慨。”

緩緩逗着薰球,“不是有種說法,叫‘沒有你在的時日,都只是虛數’麽。遇上驸馬前的日子,如匆匆流水,飛逝得快。可遇見了他,是不是覺得,每日每夜都過得充實緊湊?”

浮雲卿贊同地點頭,學着緩緩的樣子,拿起香撲,幫她清掃香具。

緩緩又問:“那品香的問題可解決了?你屋內點的香,按說都是由大夫親自調配,無非是助眠養神之類的香。先前點了十幾年的香,都沒出過問題。偏偏驸馬調的香一遞,你就開始嗜睡難忍。當初我說這香沒問題,那你可曾把事往深處想?是不是驸馬要害你?”

聽及最後那一問,浮雲卿登時驚訝得睜大雙眼,“怎麽可能?緩緩,你不要瞎說。”

緩緩一臉無辜,不曾料想她動靜這麽大,“你呀,但凡古怪的事得到解決,你就不再追究。我是擔心你,你與驸馬相識堪堪兩月,便草率成婚。這也就罷了。偏偏驸馬還對你那麽好,是沒由頭的好。做什麽事都寵着你慣着你,你不覺得,他這種‘情深’,來得古怪又趁機麽?”

聽罷這番言論,浮雲卿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回什麽好。

人呢,都有護短的心思,也有針頭不紮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的心思。

素妝的情郎被人懷疑,被人看不起,浮雲卿體會不到那種痛苦壓抑的心境。而今,她的驸馬遭到緩緩一連串的質疑,她迫切地想給敬亭頤證明清白,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緩緩問的,正是她死死壓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

她遲鈍,但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相當聰明。

仗着敬亭頤無端的喜愛,便對他肆意妄為,偏偏他甘之如饴,不曾有過抱怨。這是她在情.愛一事上,與生俱來的聰明。

半晌怔忡,只喃喃自語:“敬先生會有什麽壞心思。他白天黑夜都待在公主府,我在府裏時,幾乎與他形影不離。我出府時,他也安靜地待在書房內讀書寫字。就算有壞心思,他哪有時間去做呢。就算有時間,他常年病弱,藥不離口,哪有能力去做呢。”

緩緩說:“也許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白天你倆待在一起,可漫漫長夜裏,你要是歇下了,他動不動,你如何會知道?再說病弱這件事,他在你面前病弱,難道就是真的病弱麽?”

睇見浮雲卿臉色越來越難看,緩緩安慰她:“我說這話,僅僅供你參考。咱們小娘子家,選郎君是一輩子的事。先前十幾年裏,你生養在禁中,幾乎沒接觸過外面陌生的男郎。而驸馬初來乍到,剛好是你喜歡的模樣,剛好做你喜歡的事,哪怕被你奪來成婚,要求入贅,依舊毫無異議。這一切太過順利,小六,你該多想想。”

一句句探讨的話語往浮雲卿心頭上刻。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卻有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的人。

仔細想想,她對敬亭頤的了解淺之又淺。而敬亭頤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僅僅知道,敬亭頤是爹爹選好送到公主府的教書先生,他無字,無父無母,祖籍未知,過往未知。

只知他與卓旸一同長大,游歷山川,飽讀詩書。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可她僅僅憑靠這些淺顯的認知,甚至不知這認知是真是假,就草率與他成婚。

過去那時,是怕若不趕緊與他成婚,那這麽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向別處。

就算認知淺顯,就算愛得随意,也得先把人攏到自己身邊。

敬亭頤已是她的驸馬,本朝驸馬不能入仕參政,他只能守着自己,在四方宅院裏蹉跎半生。

浮雲卿尴尬地笑了笑,“緩緩,這事你說的在理。但能留出時間讓我梳理梳理思緒麽?”

緩緩當然說好,為着轉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話頭遷移到自己身上來。

“走罷,我帶你去見我家情郎。”

話落,扯着浮雲卿邁步往外面走。

“欸,那顆薰球能帶過去嗎?香還燃着呢,不帶過去聞聞,多可惜啊。”浮雲卿問道。

緩緩抿唇輕笑,“那屋裏點着檀香。肅重的檀香會壓過清淡的果香一頭,兩品香不能點在同一個屋裏。這香會有女使來滅,我給你配的果香裝滿了一整個香盒,那薰球裏的幾撮香料又算什麽?”

二人糾纏着穿過游廊,拐過一道蓮花池,在一間隐隐泛着紅光的屋前停步。

“這是……”浮雲卿指着被米蘭花枝包圍住的屋,猶豫問道。

“那間是我的卧寝。”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卧寝?”浮雲卿飛快地眨巴眼,話音染上顫意。

哪知緩緩“噗嗤”笑出聲,“放心罷,爹娘都知道,也贊同。”

她踅進屋前,慢慢推開門扉。

扯着浮雲卿的衣袖,往裏一指,“他就在那裏。”

浮雲卿放眼一望,只覺氣血逆流,眼前驚悚的場景差點讓她昏了過去!

屋裏除她二位,哪裏還有什麽活人。緩緩手指的方向,是床頭桌幾,而那桌幾上竟擺着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寫着幾個字,遙遙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擺着一道斜插着三根香的香筒,正飄着濃重的香煙氣。

方才在外面窺見的紅光,也不是錯覺,而是幾盞放在屋內各處的燈盞。不知點的什麽燭,竟發着詭異的紅光。

浮雲卿心撲通撲通跳,偏偏這時緩緩拍拍她的肩,露出一個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紅光的映照下,緩緩的臉龐是那麽扭曲,笑容是那麽森然,活像陰曹地府裏爬出來,要吃人的惡鬼。

“啊!”

浮雲卿尖叫着向後退,眼看就要扒到門框,不料卻被緩緩搶先一步。緩緩“砰”地關上門,摻着浮雲卿的手臂往屋裏走。

“噓。”緩緩示意她噤聲,“他的事,園裏只有爹娘與你我知道。屋裏面的事不能讓外人看見,我把門反鎖着,咱們和他說說話。”

床邊放一張高桌,桌上放着陌生人的牌位,還給這位陌生人上香,怎麽看怎麽古怪。

走近才睐見,原來高桌靠着的那張牆面上,還挂着一副畫。畫裏的男人二十出頭的模樣,身着一身青袍,一手握着藥房,一手抓着藥。

再仔細地觀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樣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挂着一道牌匾——“藥坊司”。

“藥坊司,是前朝的太醫院。”緩緩貼心地解釋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藥坊司裏的一位太醫,許從戡。”

又伸手指着那牌位,念道:“請許從戡仙人來。”

緩緩說,這叫請仙。身體雖腐,可精魄仍在。請仙,要用結緣過的活人的精魄去養,能與他對話,甚至能在夢裏觸碰他。

緩緩講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沖擊着浮雲卿固有的認知。

“那他能聽到現下我們的對話嗎?”浮雲卿顫聲問。

緩緩回當然能,“但你需要先給許太醫上柱香,建立一道連接。”

說着就把一股新點的香遞到浮雲卿手裏,“不要怕,許太醫偷摸跟我說,他與你很有緣,也想與你說說話。”

浮雲卿揿緊香,心裏想一切都亂了套。

緩緩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醫,明明已故,可她卻說能與逝去的人對話接觸。

而緩緩的爹娘,知道這一切事,甚至還允許她這樣做。

而作為緩緩是好姐妹,從未接觸過請仙的浮雲卿,居然拿着香,荒謬地給陌生的死人上香。

作者有話說:

①殿帥:殿前都指揮使省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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