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四十八:歸來

◎我想親親你。◎

想念是一個很玄乎的東西, 是一種很奇妙的念頭。

每每阖眸,便有一道身影從無盡黑暗裏竄出來。四周黑魆魆,獨那道身影披了全部色彩, 在心頭上左敲敲,右撞撞。每邁一步, 那道身影就形影不離地跟着邁步,每說句話,那道身影便搽在嗓子眼,含糊其辭, 叫吐出來的話語都關于他。

無時無刻不在想, 無時無刻不在念,這樣才稱得上想念。

這樣想來, 浮雲卿只是會在某個瞬間,想到敬亭頤。更多時候,她專注做事, 專注聽人講話, 專注陪人說話。

她只是偶爾想想他,而他卻在無時無刻地想念她。

浮雲卿摁着那頁紙,舉到眼前看了又看。

現下外面的天昏黑,金車內的火苗将她歡喜的眸點亮,整個人都浸泡在紅黃交接的氛圍裏。

“臣很想您。”

心裏默念無數遍,她輕輕嗅着那頁紙,把紙上隽秀的字跡當作他,只覺身子酥麻了半邊。

尾犯窺她一臉癡态, 輕聲問道:“公主, 您也想驸馬麽?”

她回當然, “總覺着只要窩在敬先生身旁, 就算天塌了個窟窿,敬先生也會頂起天,告訴我,不要怕。”

甚至他能一邊頂天,一邊扯開衣襟,撫着她的腦袋往胸膛前摁,“不要怕,嬭着你呢。”

想及這滑稽場景,浮雲卿“噗嗤”笑出聲來。

尾犯湊過去,問她笑什麽。

浮雲卿只諱莫高深地看她一圈,“等你成了婚,就會明白我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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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在她尚未成婚時,兄姊們常對她說這句話。成婚過日子的滋味,只可意味,不可言傳。

她對自己的婚姻相當滿意,畢竟枕邊是一個沒脾氣的百寶囊,不斷給她帶來驚喜。

浮雲卿朝車夫吩咐,快些,再快些。

車夫欸着回應,心想抄近道走,能提早趕到公主府。

萬福巷與滑安巷中間,隔着禦街州橋,來往巷道多。最近的路,是從禦街長衢拐道,繞至新橋,行至兔演巷,再拐至永寧巷,經永寧巷過滑安巷。

這條近道從來沒走過,車夫想不準,便朝浮雲卿請示:“公主,聽聞前段時日兔演巷鬧了鬼,陰森得緊,咱們可要想想再拐?”

“鬧鬼?嗳,行得端做得正,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還怕鬼纏身?何況鬼神說乃無稽之談,聽聽得了,誰還真信?”浮雲卿收好書信,“不用想,直接拐。”

浮雲卿下晌親眼見過緩緩與許太醫之間的事,被吓得不輕,心有餘悸。她對許太醫是否存在的事尚有疑問,但卻對緩緩那句世間無鬼神的話,信賴得緊。

兔演巷再陰森,能與緩緩那間卧寝相提并論?緩緩說沒鬼,那她就信沒鬼。

她是國朝的公主,陽氣多得很,會被一個虛妄的鬼魂恐吓住?

所以說人要練膽量,先得見識一個極其詭異怪誕的場面,之後再見到類似的場面,心裏就毫無波瀾,甚至覺得可笑愚昧。

然而說也奇怪,金車剛踅進兔演巷,一股陰風便強勢襲來,把車簾吹得高高揚起,卷起砂礫,噼裏啪啦地往金車裏飛。

浮雲卿措不及防地被吹了一嘴沙,忙拿出兩頂帷帽,給自己與尾犯戴上。

“公主,剛拐進巷裏就變了天。您坐穩,小底要加速囖!”

車夫勒緊缰繩,費力地睜開眼。哪知睜眼還不如不睜,待瞧清兩邊巷道挂着什麽物件時,遺言飛快地在腦裏過了一遍。

“公……公……公主……”

駿馬沒見過這場面,眼睛提溜轉,一受驚,馬蹄噠噠停在原地,任車夫怎麽鞭打都巋然不動。

車夫往前扒頭看,狗娘養的,這沒出息的馬竟站在原地尿了出來!

“車怎麽停了?”浮雲卿疑惑問道。

她正打算掀起車簾看看外面的情況,卻見車夫掖緊車簾,說不能看,“公主,外面實在太陰森,您別看了,不然睡覺做噩夢。這馬被吓尿了,您再等等。”

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浮雲卿欹着車背,不由得想起在青雲山上,卓旸也如是說。

怕她做噩夢,哪知她已經瞧見了陰森的場面。

她說,“噢,不妨事,慢慢來。”

尾犯窩在她身旁,揪着她的衣袖,“公主,您當真不怕嗎?巷牆上挂着什麽,您看見了嗎?”

浮雲卿直起腰,豪氣地拍拍尾犯的手,安慰道:“我沒看見,也不害怕。你怕的話就閉上眼,拽緊我,再一睜眼咱們就出去了。”

尾犯說好,旋即又“噫”了聲,“您不怕,為甚您的手那麽抖呢?還有您的腿,抖得比織布的梭子還快!”

是啊,為什麽手抖腳也抖呢。

浮雲卿敲着她的頭,“話多,我這是冷的。”

尾犯撇嘴,“可這是在酷夏。”

想了想,還是看破不

說破了罷。

畢竟巷道兩面牆上,挂着的都是背粘在牆面,雙手抱胸,黑布蒙頭,穿着緊身黑衣,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

像是話本子裏描寫的,哪個壞種飼養的死士,又或是一具具早就沒呼吸的幹屍。

巷道長,耳邊充斥着呼嘯的風聲與若隐若無的磨牙聲。

淩厲的風似要把人的耳朵給割下來,而那若隐若無的磨牙聲,像荊州趕的屍即将複活一般。

當真瘆人。

浮雲卿拍着尾犯肉乎乎的背,“不要怕。”

實則也是在用話語寬慰自個兒。

帷帽遮擋住她欲哭無淚的神情,心裏止不住地想,這是江湖上的壞種來趕屍來喽,還是哪家貴胄暗地裏豢養的死士沒收起來,盡被她們這些無辜之人給看光了!

人在極度無助之時,會求佛祖,求菩薩。乞求的時候,那顆心被佛陀還真誠。浮雲卿心裏念着老天佛祖保佑,車走一圈,念一遍。

待耳邊風聲慢慢消散,浮雲卿才睜開了眼。

過了陰森的兔演巷,車轍一拐,進了永寧巷。

浮雲卿掀開車簾往後睐,黑暗的兔演巷被金車甩在身後,巷牆兩邊的死士好似眼中幻影,一瞬消失不見。

她摘下帷帽,拍拍發冷的臉,又倏地想及,永寧巷不正落着韓從朗的府邸嚜。

早知就不該走捷徑,怔忡地踱過閻羅地,如今又該乞求,千萬不要與韓從朗這個狗皮膏藥碰上。

偏偏天公不作美,金車被那厮攔了下來。

韓從朗一身月白袍,執拗地站在車邊,朝車內拱手唱喏。

先前見浮雲卿,她還未婚。這次相遇,她竟成了敬亭頤的妻。韓從朗眸裏迸發明顯的恨意,“某與驸馬愛好相投,請公主幫某捎句話給他,就說某盼望再與驸馬相見切磋。”

浮雲卿往車窗外扒頭,不客氣地回怼道:“韓小官人,我尋思我也沒惹過你罷。怎的你不是找我有事,就是找驸馬有事?我跟你很熟麽,驸馬跟你很熟麽?”

不客氣地說,韓從朗這厮是她這麽多年來,尤其讨厭的一個人。

看他哪哪不順眼,偏偏他哪裏都與敬亭頤相像,她只覺他是個低劣的次品。模仿不到位,故作文人君子态,實則是個锱铢必較的小心眼男。

韓從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自顧自說着:“不帶那句,那就帶某接下來說的這句。”

他啓唇念道:“玩弄權術者,必将為權術所玩弄。”

浮雲卿皺起眉,“什麽意思?”

“就把這句話帶給驸馬,驸馬會知道其中意思。”韓從朗再拱手,往後退一步,“不打擾您回家,請過。”

那姿态,仿佛這條長巷被他全買了一樣。

明明這條巷裏還有幾家貴胄,興許他們會聽見他與公主的對話,可韓從朗毫不在意。

聽見就聽見囖,但若是敢往外面傳,他會把這些人的舌頭都割下來喂狗。

韓從朗轉身回府,踅進前堂,叫來小厮問:“事情都辦好了?”

小厮蝦腰說是,“小底方才招呼來幾個粗漢,把藏好的死士都搬了出來,粘到牆面上。公主不可能沒看到。”

瞧見韓從朗還想開口問話,小厮忙補充道:“您放心,那搬死士的粗漢,小底都毒死了。屍身停在府裏空置的一間屋內,您看,要怎麽處置?”

韓從朗笑得森然,掏出一錠金元寶,扔到小厮懷裏,“做得利落,賞。”

小厮附和說主家教得好。

“敬亭頤肯定想不到我會拆了他的招。他想把那批死士獻給公主,我偏偏要拆他的臺。現下提及兔演巷,公主就怕得緊,待那批死士,也如遇蟲卵,惡心得緊。敬亭頤獻禮的心思,被我給滅了。”韓從朗惡狠狠地說道,“噢,把粗漢的肉削下,喂狗。至于骨頭麽……”

韓從朗窩在圈椅裏,瘦到見骨的手指,不疊敲着扶手。

他眸裏閃着不知名的光芒,隔着老遠,卻能聞見死人的血腥味。鐵鏽般的血味令他難捱興奮。

他道:“我且問你,京都區域,哪座山離這裏不遠不近,且偏僻岑寂?”

小厮認真揣摩一番,回:“小底想到的,只有那座青雲山。往常剝下的人骨,都是扔在那座山裏。山小,被一座大山掩着,除了咱們,沒人會去那座山。”

韓從朗說那好,“就把骨頭扔在那裏。把肉剔幹淨,好好喂那幾條狗。他們可是有大用處呢。”

小厮說是。

一言一語間,幾條人命就消匿得幹幹淨淨。

殺人命砍人頭的事,韓從朗不少做。有人覺得他行事狠辣,卻不知,敬亭頤那厮做得比他更絕,更毒。

然而敬亭頤精于僞裝,做的狠辣事,被他那副溫潤骨狠狠壓着。

但那又如何?

他與敬亭頤原本都是暗處裏的蛆蟲,但那厮尚公主成了驸馬,沾了公主的光,半面立在明處。

明的玩不過暗的,自古就是這般道理。

韓從朗聽力極佳,此刻躺在卧寝床榻上,仍能聽見那屋裏磨刀霍霍割肉的聲音。

好聽極了。

他百無聊賴地聽着,忽地從枕側掏出一個精致的傀儡。

那傀儡足有半人高,梳着一頭烏黑的發,穿着漂亮的衣裳,眼神呆滞空洞。

韓從朗借着微弱的月明,摩挲着傀儡的臉。

竟與浮雲卿的臉極其相像。

他把泛白的唇貼到傀儡的紅唇上,細細吻着。

傀儡被摁在他的臉上,與他的眉眼,他的鼻,他的唇,來了個親密的接觸。

霪海狂瀾,他病态地汲口新鮮的氣,揿住傀儡,往下移。擦過胸膛,擦過腰腹,摁着傀儡的腦袋,用她的紅唇,擦過那物。

“呼——”

竭力繃緊,韓從朗眼前星點亂竄,最終那星星點點都飛濺到他身上。

傀儡被弄髒,他卻毫不嫌棄地撫了撫她的腦袋。

“做得好。”

纾解後,妄圖尋求更深的慰藉。

“總有一日,我會讓你這樣做。”他眼底滿是輕蔑,又從枕下拿出一把鋒利的剪刀,把傀儡當作他心裏想的人,狠狠剪爛撕碎。

滿絮棉花與黏糊的星點融合,韓從朗阖上幹澀的眼,腦裏全是浮雲卿的一颦一笑。

想她想得要死,恨不能立刻将她綁來,用他的霪打濕她懵懂的眸。

這廂浮雲卿下車剛站穩腳,便被敬亭頤從正面緊緊抱住。

他比她高許多,每每擁抱,他都要彎下腰,低下頭,頭靠在她的肩頭,呼吸的熱氣撒在她耳邊。

可往常沒有一個擁抱,像今晚這般黏膩,緊實。

他恨不得把她揉到骨子裏,幾欲要把她連根揪起。

一,二,三……

浮雲卿屏氣凝神,慢慢數到十。往常的擁抱,只要她心裏默默數到十,他就會松手,克制有禮。

可今晚沒有。

他修長的指節扣緊她的腰肢,沒有半分松手的跡象。

他環得太緊,慢慢地叫浮雲卿呼吸不暢,不得不仰頭竭力汲取新鮮的空氣。

浮雲卿暗自用力,丹田憋一股氣,一鼓作氣,慢慢将他推開。

然而腳面剛往後挪半掌,未曾來得及呼口氣,便被敬亭頤揿緊手腕,複而攬回懷裏。

那股不容人拒絕的力道從手腕傳到她撲通亂跳的心頭。

她怎麽就忘了呢,她手無縛雞之力,只要他想,她根本無法拒絕。

“別走。”

敬亭頤沒有再撫她的腦袋,反而把手放在她的頸側,摁着她的骨,她的肉。

他做着蠻橫的事,可卻說着乞求的話。

浮雲卿愣在原地,她想擡眸觑觑敬亭頤臉上的神情,可腦袋只能靠在他的胸膛前,被他摁着,擡不起頭。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他問。

他好像一個差點丢了孩子的母親,尋了孩子一天,這會兒孩子回了家,又氣又惱又心疼。

“路上,遇見了幾件詭異的事。”浮雲卿洩恨地咬住他,聽他悶哼一聲,才滿意地松開口。

她說,“敬先生,我好累。”

敬亭頤說聲辛苦,随即将她攔腰抱起,踅至內院。

本想帶她去卧寝,洗漱歇息,卻被她扯着衣襟,“我要沐浴。”

“先去床上坐着等,好嗎?等婆子放好水,您再過去。”

甫一邁步,便聽浮雲卿回了句不好。

敬亭頤眼神一愣。在此之前,她從未拒絕過他。

他問原因。

浮雲卿只是把腦袋往他懷裏拱了拱,扭扭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窩在他懷裏。

“我們一起,去泡溫泉罷。”

言訖,伸手攬緊他的脖頸,乖巧地待在他懷中。

她說的是“我們一起”,而不是她自己。

被敬亭頤抱起,浮雲卿輕松地擡擡眼,就睐清他面頰燒紅,紅意蔓延到耳廓,蔓延到脖頸,甚至蔓延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不合規矩。”敬亭頤說罷,轉身朝溫泉走去,“您自個兒待在溫泉裏泡,臣守在外面。有事喚臣即可。”

“嘁,公主與驸馬之間,還有什麽規矩。”

公主府內,共有兩處溫泉。一處在信天游,即從前敬亭頤與卓旸住的那進院。一處在群頭春,即如今浮雲卿與敬亭頤住的內院。

穿過一道紫藤花廊,穿過一間繁花小圃,來到氤氲的溫泉。

紫藤花廊下,敬亭頤撚起那片紫藤,風代他揉着浮雲卿的腦袋。

繁花小圃裏,浮雲卿挑散幾處系帶,月代她擦過敬亭頤的嘴唇。

公主府內的每一處,都有他們留下的痕跡。日複一日,那些痕跡愈摩愈深,亘在心裏,亘在眼裏,無法忽視。

麥婆子聽聞公主驸馬今晚共浴,不知怎麽,一大把年紀臊紅了臉。

側犯尾犯問:“咱們要跟過去伺候嗎?”

話落,一人捱了下麥婆子送來的眼刀。

“沒眼力見的死丫頭,這個時候,還去什麽?來,你倆把衣裳手巾都交給我,我去跑一趟,給驸馬送過去。”

踱将溫泉,見敬亭頤抄手等候,麥婆子忙将竹簍遞給他。

“驸馬,這都是公主需要的物件。您照顧着她,奴家不做打擾。”

這頭浮雲卿撒着花瓣,撥着清水,玩得開心。

泡溫泉當真是世間一大快活事,浮雲卿只恨自己不是一尾魚,不能暢快地游來游去。

漸漸昏昏欲睡,她強撐起精神,側過頭,朝門栅外喊道:“敬先生,你走近一些,我有話對你說。”

敬亭頤不動聲色地朝裏挪幾步,可浮雲卿仍嫌不夠。

“還是太遠。這個距離,我得扯着嗓子跟你說。”

再挪幾步,仍不夠。

“哎呀,敬先生,你幹脆進來罷。我相信你不會偷瞧。”

敬亭頤身形晃了晃,他沒有勇氣沖破那道門栅。

“你這會兒不來,待會兒也得來。我好乏,你進來照看我。要是一個不留神,我癱在溫泉,而你又不知道,那我可就一命嗚呼了。”

她絮絮叨叨地勸了許多句,敬亭頤頗感無奈,嘆了一聲氣,背對着她走來。

浮雲卿勾起嘴角,誇他做得對,旋即說起今日的見聞。

“你可知那歸家花鋪?你一定想不到,那聰明的攤主,就是素妝阿姊的情郎。”

浮雲卿揿着花瓣,輕聲說道。

“還有緩緩的情郎。嗳,這件事說來話長。”

她太過信任敬亭頤,什麽細節都同他說。

說歸少川與朝官暗地裏做交易,說緩緩請仙與許太醫對話,說兔演巷的怪異,說韓從朗的失禮。

歸少川身涉變法,許太醫是前朝古人,兔演巷的兩排死士,韓從朗似是而非的話。

一樁樁,一件件,迷惑着浮雲卿的心,叫她摸不着頭腦。可卻令敬亭頤心驚。

他與許太醫一樣,是前朝人。他與歸少川一樣,與變法有關。他培養出兔演巷的死士,他明裏暗裏玩弄權術。

浮雲卿漾了漾白皙的胳膊,“敬先生,這些事我只肯與你說。婆子女使我信不過,跟姐姐說,她肯定會斥我異想天開。只有你肯聽我說這些。”

敬亭頤背對着她,揚起苦澀的笑。

她信任他,是因為對他不甚了解,對他做過的事,一概不知。

倘若知曉源頭在他,又該如何。

敬亭頤想了想,當即決定,要瞞住浮雲卿,将這些事抹殺幹淨。

這樣他就從最危險的那個,變成她身邊最溫順的那個。

他朝浮雲卿走近,輕聲問道:“您對前朝人怎麽看?”

這是他日日夜夜都想問的話,而今他鼓起勇氣問出,期待聽她給出的答案。

她生在安逸盛世,對前朝的認知,應該是一片模糊。她對前朝人的态度,應該是不讨厭也不喜歡,畢竟她沒生在前朝覆滅,新朝建立的時代。

哪知下一瞬,浮雲卿便潑了他一頭冷水。

“怎麽看?”浮雲卿歪了歪頭,想得認真。

“我讨厭任何與前朝人事有關的人事。若身邊的人是前朝人,我會感到膈應。若用過的物件是前朝物,也會很膈應。”她說,“敬先生,我知道這種想法太極端。朝代更替是常事,新朝立,總要與前朝融合。那麽多前朝百姓,總不能都排外地把他們殺了罷。那麽多前朝物件,總不能一把火都燒了罷。盡管想法極端,可我邁不過這道坎。”

她說,“從小,爹爹就告訴我,元靈帝荒霪無度,終致亡國。他說,誰都可以與前朝人事有來往,唯獨我們皇家子女不能。我們兩派人,是天生的死對頭。走得近,是助他們造反,大逆不道,要受譴責。”

她說,“人人都有各自的偏見。我的偏見,直對前朝。”

這麽善良的小姑娘,卻把對前朝的偏見寫在了臉上。

敬亭頤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話聲蕩在耳邊,久散不去。

再回過神,發覺她已喚了自己幾聲。

“敬先生,你怎麽不說話呀?”

泡到這晌,浮雲卿只覺累得胳膊都擡不起來。

敬亭頤不對勁,她同他說心事,他卻全然跟沒聽見似的。

忽地扭頭問,“敬先生,你不會是前朝人罷?”

敬亭頤心裏一驚,身子不聽使喚地轉了過去,正好與浮雲卿四目相對。

突來的耳鳴叫他腿腳一軟,竟直接跪在了溫泉池旁。

“哎唷,敬先生,你沒事罷?”

浮雲卿心下一慌,本能地想起身攙扶。可想及自個兒光着身,只能稍稍擡起身,扒着頭望向敬亭頤。

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不過是随口問一句罷了。

敬亭頤穩住身形,竭力維持着眸裏的澹然。

繼而鄭重地搖了搖頭,“臣不是。”

浮雲卿輕笑,“不是就好。”

因着要到溫泉來,故而敬亭頤與她都換上了木屐。不過她的木屐早脫在了外面,而敬亭頤卻還穿着那雙木屐,單膝跪在滑膩的溫泉池旁。

這是個很危險的動作,這代表,但凡慌神,他就會重心不穩,滑到溫泉裏去。

敬亭頤低着頭,不敢窺眼前一池春色。

“臣失禮逾矩,這就走。”

言訖正想起身,卻猛地被浮雲卿抓住衣領,借着力,把他整個人都帶到池內。

“撲通——”

池內濺起水花,敬亭頤慌亂無措地摟緊浮雲卿的腰,而浮雲卿卻笑得張揚肆意。

誰家的情郎,都不如她的情郎好。

說什麽都依着她,做什麽都依着她。

他不是她讨厭的前朝人,好上加好。

敬亭頤掙紮地想往池邊走,可身上挂着浮雲卿,無論如何也走不了。

浮雲卿說急什麽,撥開敬亭頤臉側淩亂的發絲,環着他的脖頸,慢慢貼緊。

“敬先生,我想親親你。”

她很喜歡他。

素妝阿姊說,喜歡不止要擁抱,還要親吻。

她擡起充滿霧氣的眸,将嫣紅的唇湊上去,期待他們之間的第一個親吻。

唇瓣愈貼愈近,在兩瓣唇僅距半指時,敬亭頤側過了臉。

這也是他,第一次拒絕浮雲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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