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七十三:高深

◎耶律行香。◎

驀地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榮常尹垂眸看去,他的脖頸左側,竟不疊往外冒着飽滿的血珠。

啪嗒, 啪嗒……

幾滴血珠落到地面,似乎把枯黃的地燈光澆得黯淡許多。幾盞地燈, 燈光拮據緊湊,這處的少了,那處的便多了。

今下,榮常尹周遭黑魆魆, 他擡起眸, 尋找出走的光。

不曾想那些拮據緊湊的光,都飄到了敬亭頤這處。

明明脖頸上只是被長劍劃了一道狹長口子, □□常尹卻覺得,無形之中,他被敬亭頤掐着喉管, 捱了無數刀。敬亭頤耍着漂亮的劍花, 把他的赭羅襕袍刺得破破爛爛。榮常尹腿腳一軟,竟癱了半邊身子,狼狽地跪在地上。

無數枯黃的光湊成一道明亮的光束,刺得榮常尹只能眯着眼,細細窺着光源。

敬亭頤逆光而立,幞頭下蓋着的那張臉,像被墨水糊了一般,怎麽都看不清。他恍似一道被光斑虛化的鬼魅, 沒有半點溫度。

長劍收鞘, 只見他翻了翻手腕, 劍鞘便落到了兵器架裏。

“榮小娘子與許太醫之間的事, 我不會管。但我想殿帥清楚,巫蠱之術的壞處,會轉移到外人身上。”敬亭頤說道,“這個外人,必須是除公主外的任何人。”

敬亭頤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指節,從光亮處走出,臉身逐漸清晰,停在榮常尹面前。

“我想殿帥能聽懂話意。”

榮常尹倏地回神,趕忙拍落襕袍上的灰塵,麻溜站起身。他活動着筋脈,附和說當然。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從敬亭頤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生氣的意味。

把敬亭頤的神情碾碎,細細回味。沒看錯,敬亭頤的确是在生氣。

哪裏招惹他了?

榮常尹搵着汗巾止血,傷口不痛,可他心裏把這傷口當做致命之傷,龇牙咧嘴地回應:“既然驸馬知道我想做什麽,那我也不多做隐瞞。你沒猜錯,我也沒猜錯。我可以阻止小女與公主來往,但驸馬也得保證,不耽誤我做事,不把這事告訴官家。”

敬亭頤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般,不耐煩地剜他一眼。

“憑什麽?交易講究雙方對等,殿帥自覺你我這樁交易,是對等的嗎?我仍在皇城司任職,你拿什麽做籌碼,賭我不會将謀逆事告知官家?”

榮常尹被他淩厲的話語逼得不知該作何回應,一時話語沒過腦子,粗略問:“造反怎麽了?謀逆怎麽了?變法動了太多人的烏紗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這是謀生存!難道你就沒想過做這事嗎?你甘心當入贅女婿,守着內院過一輩子?”

誤打誤撞的,倒是問進了敬亭頤的心坎裏。這便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罷。

敬亭頤一口回絕,“權勢金錢,當真這麽重要?重要到能讓你抛卻妻女,抛卻家族榮耀,備水一戰?榮殿帥,早些收手罷。能當官家的人,難道會看不出你的心計?”

這話好像也是在扪心自問。

權勢金錢,當真這麽重要?不顧一切,如履薄冰,甚至過的日子不如尋常百姓。當真值得嗎?

榮常尹沒有給出答案,敬亭頤也沒有尋到答案。

良久,榮常尹問:“要噇酒嗎?”

敬亭頤說不必,“公主不喜歡聞酒氣。”

聽及他這話,榮常尹揚起擦傷的脖頸,豪放大笑

“還是年輕啊。”榮常尹将大刀歸位,“欸,想當年,我也像你這樣,怕孩她娘生氣怨惱,不敢去酒場。那時想得簡單,只要阖家團圓美滿,哪管官職權勢大不大?”

他用過來人特有的悲憫目光,睐着敬亭頤。

“還是年輕,什麽都不懂。不過這倒也正常,二十出頭,年輕氣盛,什麽都不服,什麽都想去争一争。等你到我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你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我不會。”敬亭頤嘴角扯了扯,“不要給腐蝕找借口。榮殿帥,官家給你的已經夠多了。”

他不會,因為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榮常尹笑聲愈來愈高,到最後,竟能從那狂放不羁的笑聲裏,品出凄涼之意。

笑得脖頸青筋暴突,傷口崩裂,血珠連成線,把他幹淨的襕袍染上不算好聞的鐵鏽味。

他渾濁的眼裏,漸漸積攢出淚花。淚眼朦胧中,睃及敬亭頤扽平衣袖,始終澹然鎮靜。

深不可測,心狠手辣。那雙深意翻騰的眸裏,不會裝載進任何無關緊要的人。

榮常尹想,他領略到敬亭頤的高深之處了。

歇斯底裏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敬亭頤這般殺人不眨眼的人。

這種人,不會允許自己有落魄狼狽的時候。他會優雅地殺人砍頭,矜貴地擦拭指節,是站在屍堆裏的溫潤谪仙。

無論在戰場還是在官場,最怕遇上這種顯山不露水的高深者。

榮常尹心裏直嘆可惜。韓從朗絕對鬥不過敬亭頤。若是敬亭頤也有意謀反就好喽,那他定會投到敬亭頤麾下。

畢竟心軟沒魄力的人,不會做官家。

掃花游。

緩緩先領着浮雲卿進了堂屋。

制香用具阗擁在篾絲箱裏,桌子上擺着幾摞寫滿字的白紙。湊近看,寫的正是話本子裏的情節。

緩緩掇來條杌子讓浮雲卿坐,又把其中一摞紙遞到她手裏,“看看這一回故事怎麽樣。”

浮雲卿讀得津津有味,問:“緩緩,你是什麽時候開始以‘歸隐錄’的名字寫話本子的呀?”

緩緩說早幾年就開始寫了,“攢了幾本,這兩年才裝訂好。我天天閑得沒事幹,想着幹脆就編故事罷。編小情小愛,編家國情懷,不知不覺間,已經寫了好久了。”

沒墨水的人,總羨慕掂筆杆的書袋子。再擡眼看緩緩,眼裏亮晶晶的,泛着癡狂的光芒。

讀起枯燥無味的書,浮雲卿昏昏欲睡。可讀起故事精巧的話本子,霎時精氣神大漲。

她安靜地看,緩緩安靜地寫。翻動書頁的聲音與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分外和諧悅耳。

比及緩緩出聲提議倆人去卧寝坐坐,浮雲卿罕見地面露猶豫。

她将上次發熱生病的事盡數說出,“緩緩,那位半仙說,我是撞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囑咐我往後不要與他相見。你有什麽事,要不就在堂屋這裏說罷。”

緩緩不悅地蹙起眉頭,“那半仙說什麽你都信?小六,許太醫不是不幹淨的東西,他是正兒八經請來的庇佑神仙,你懂麽?那次發熱,約莫純屬意外。換季最易生病,你肯定是沒把自己照顧好。”

緩緩把“針不紮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有多疼”這個道理,踐行得淋漓盡致。

這個小娘子,別瞧她偶爾怯懦,實則膽大心細,見解與旁人都不一樣。掂筆杆的人,顧慮得多,想到某件事,想不通,人就容易郁悶。

提及好姐妹的情郎,緩緩向來勸分不勸和。提及自己在乎的許太醫,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毀。

浮雲卿啼笑皆非,心裏想,既然緩緩這麽說,那她不妨再試試。

試試往卧寝裏去,會不會生病。生病了,說明敬亭頤說得對;沒有生病,那就證明是湊巧。

這廂踱将泛着詭異紅光的卧寝,盡管早已做好了心裏準備,可貿然瞧見一道牌位,浮雲卿仍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許太醫,小六來瞧你囖。”緩緩插三道香,“她呢,聽信驸馬與半仙的話,把你當作不幹淨的邪靈。胡說,許太醫,你明明是神靈。許太醫,你有什麽話要我傳達的,盡管說。噢,今日你念叨許久的驸馬也來了。你若想見他,我把他叫來。”

聽及緩緩這番大膽的話,浮雲卿火急火燎地撇下建盞說不妥,“緩緩,你還沒有成婚,小娘子的閨房,怎能讓他一個陌生男郎進?實在失禮。就是你……嗯,我是說許太醫,就是許太醫允許,我也不允許。”

浮雲卿像模像樣地插香,像個虔誠的信徒,雙手合十,認真道:“許太醫,不瞞你說,敬先生的确讓我問你一件事。”

言訖朝緩緩遞去一眼,讓她幫忙傳話。因着緩緩先前說,只有她能與許太醫對話。故而旁人若想與許太醫交流,需得由她傳話。

只見緩緩阖上眸,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神奇的咒語,就只是靜靜站在牌位前。

好似真能望見許太醫的魂魄,聽見他的聲音。

緩緩嘴皮子一開,“小六,許太醫想聽。你問罷。”

浮雲卿緊張地吞咽了下,她尊重緩緩的選擇,可世間當真有通靈這麽玄乎的事嗎?

“敬先生拜托我問許太醫,有沒有治因近親成婚而得病的藥方?這裏的近親,不是指表兄妹,是指親舅甥。一位母親的女兒,和母親的兄長成婚,是那種舅甥。”

緩緩睜開眼,“小六,驸馬讓你問這作甚?”

浮雲卿回:“敬先生說,是為一對友人而問。”

緩緩沉吟半晌,“國朝舅甥不得通婚,視為亂.倫。不過在遼國,舅甥通婚卻十分常見。遼政權更疊快,皇族耶律氏與後族蕭氏,世代聯姻。舅甥通婚嚜,容我想想……”

未幾,緩緩眼眸一亮,扯着浮雲卿的衣袖說想到了。

“時下遼國歷開泰五年,秦晉國王耶律隆慶今春納後族蕭氏女子,為秦晉國王妃。王妃有兩女,一位是吳國公主耶律青蓮①,驸馬蕭匹敵;一位是越國公主耶律行香②,驸馬蕭紹矩。越國公主與驸馬,正是舅甥成婚。蕭紹矩是王妃的兄長,尚侄女,并不稀奇。想來驸馬這對友人,是他們倆了。”

這下浮雲卿才知,什麽叫書到用時方恨少。看看聰明的緩緩,不僅捋清了遼國複雜的皇室關系,還清楚地知道,每位皇室子女的名字。

緩緩知浮雲卿心中所想,說道:“這些事呀,稍微操點心就知道。耶律隆慶身體抱恙,耶律氏為軍政大權争破頭。不知怎的,竟由蕭紹矩代理國政。今年秋獵之所以準備得聲勢浩大,就是因着,越國公主與驸馬也要來。倆人提前半月趕路,今下就住在禁中。這可是件大事,怎麽,你先前從沒聽過這些風聲嗎?”

浮雲卿搖搖頭說沒有,“只知道近來京裏格外熱鬧。你這麽一說,倒像是誰故意攔着風聲,不讓我聽似的。”

緩緩心裏一沉。

這麽大的事,浮雲卿不知道,一定是她的好驸馬,敬亭頤攔截的。

浮雲卿并未多想,催着緩緩與許太醫對話。

緩緩見狀,只能乖乖地阖眸。

——“緩緩,你應該存着我那本《醫術雜記》罷。第一百三十二頁有講,舅甥成婚得病該如何解。這聽起來不可思議,像是悖論,但藥方的确存在。這種藥方,只能解遼人的病。他們的體質與我們中原人不同,藥方,只對遼人有用。”

緩緩聽見許太醫如是說。

她心裏默念聲好。忽覺頭上一重,原來是許太醫在親昵地撫着她的頭頂。

許太醫是意氣風發的年青郎模樣,他說:“把藥方謄抄一遍,交給公主。緩緩,這是件好事,放心大膽地做。”

再睜開眼,心下一片了然。

這是浮雲卿拜托她做的事,就算不知敬亭頤的目的,她也得給好姐妹一個面子,盡心竭力地幫忙。

轉身翻箱倒櫃,浮雲卿也踅近看。

“緩緩,你這裏竟有那麽多本許太醫寫的書?不是說,許太醫的書皆已失傳麽?”浮雲卿指着一箱書,不可置信。

“是呀,在我請仙前,許太醫的書,确實流落到各地。請仙後,許太醫給我說過遺落書籍的蹤跡。我呢,一本本地找來,天長日久的,就積攢了一箱。”

緩緩按照許太醫的指示,認真謄抄到宣紙上。又提起宣紙,送到浮雲卿手裏。

後來用晚膳時,見浮雲卿笑得燦爛,把宣紙往敬亭頤懷裏一摁,“敬先生,這是你要的東西。”

好姐妹過得幸福,她應該開心才是。可不知為何,緩緩心裏總覺大事不妙。

她想得冒犯,不敢說,只能悶在心裏。總覺得浮雲卿的幸福日子,過不長久了。

浮雲卿十六年來的安逸日子,會在秋獵後,倏爾無影無蹤。

緩緩阖眸,今下離開卧寝,許太醫依舊伴她身旁,依舊能與她通話。

“公主的驸馬,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緩緩,他是個危險的人,你不要離他太近。”許太醫溫聲勸。

“緩緩,你是身子乏嗎?怎麽吃着吃着就閉上眼了?”呂夫人關切地問。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緩緩身上。

一衆目光裏,最鋒利那道,來自敬亭頤。

作者有話說:

①青蓮:佛教中象征潔淨與修行。

②行香:即行香子,佛教行道燒香。

遼,公主名字大多帶有佛教色彩。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