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白五嬸

◎惡人以惡報之◎

待顧北安走到會客茶廳, 柳秀才正在飲茶,見了顧北安明顯有一絲慌亂,但這老狐貍飛快的鎮定下來, 笑呵呵的說:“酒吃的好好的,顧大人怎麽不辭而別了?可是酒水不合心意, 還是柳某招待不周?”

顧北安淡淡看了柳秀才一眼,還真是個秋後的葫蘆,臉皮忒厚:“你說呢?”

聲音不大, 卻充滿了冷意。

柳秀才仍陪着笑臉:“哦?可是那位慧娘伺候的不周到?在下擔心二人吃酒枯燥無味, 才叫她來作陪,若是慧娘趁我不在得罪了顧大人,還請見諒,不要為個區區婦人,傷了你我的情分。”

三言兩語,柳秀才精明的将自己摘了個幹淨,将一切矛盾歸結為誤會,一切責任推到慧娘身上。

“哼, 厚顏無恥, 原以為秀才公讀過幾年書, 是個磊落光明之輩,沒想到是個蛇鼠兩端的小人, 給本官喝的酒水裏放了什麽, 出包廂的時候為何上鎖?找幾個漢子上樓來又為何, 這一切不用本官多言,秀才公心中有數吧?這是謀害朝廷命官。”

誤會還是謀害, 全看顧北安追究與否。

柳秀才臉色慘白, 再也裝不下去了, 滑到在地:“顧大人,求你開恩,放我一馬,從此我的文智書館再也不與大人的縣學做對,來年的縣考,本書館的學子一個都不參加,大人您看,這樣好不好?”

顧北安啜了口茶,眉頭深鎖,良久放下茶盞,看着院裏白茫茫的雪徐徐道。

“文智書館的學子不參加縣考?秀才公是失心瘋了吧,寒門學子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榜上有名,方不負家人和老師的栽培,你一句輕飄飄的不參加,就要斷送他們一次機會,柳季安,你何德何能。”

“再說,你以為本官辦縣學是為了争名奪利嗎?非也,本官只是想讓學子們多一個求學的去處,讓永清本縣的寒門學子有一方讀書的淨土,什麽做對、競争,都是你的腦補。”

“至于放不放過你,留着話向縣太爺說去吧。”

柳秀才狼狽呆坐:“顧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夠了,送客,請你出去。”

顧北安不想再和柳秀才多廢口舌,看他的神情便知,自己的一片走心之語,他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這麽多年鑽營名利,沉迷享樂,他心裏那點聖賢道德早就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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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縣學出來後,柳秀才仍不死心,去找了那位和他相交多年的主簿。

文智書館一家獨大,在永清縣屹立多年,柳秀才結交地主強民,小吏小官,自認為有錢有勢,可以和顧北安鬥上一鬥,反正他不準備給自己留活路,是顧北安狠心在先,也就別怪他無情無義。

永清縣主簿是個六十多的瘦削老頭,一輩子謹小慎微也見多識廣,待柳秀才滿臉憤慨的說出自己的計劃後,老頭耷拉的三角眼猛地抽動一下,詫異擡頭,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

“主簿您看,我看這計劃如何?若你能助我辦成此事,金銀財寶,绫羅綢緞,只要柳某家中有的,一定傾囊相報。”

熟悉的話術,熟悉的大餅,但主簿可不是春樓的慧娘,也不是三五歲的幼童,搪塞的推脫兩句就匆匆告辭了。

看着簌簌飄灑的白雪,主簿嘆息一聲:“沒救了。”

他的那句逆耳忠告“民不與官鬥”,柳秀才終究沒有聽進去,他既愚蠢到此等地步,也就不必好言相勸,眼下,自己該明哲保身才是。

日子一晃,就到了小年前夕,縣學還有兩日就放歲假了。院子的角落裏不知誰堆了一個雪人,用黑石子做了眼睛,瞧上去活靈活現。

鐘聲敲響,學子們從教室魚貫而出,先去食堂用飯,接着回宿舍小憩。

就在這時,街面上湧起一陣海嘯般的熱鬧。

“柳秀才下獄了!”

“不得了了,虧他是個讀書人,竟蓄養了兩個私妓在家。”

“哎呀,也就你們覺得稀奇,我老早就說了,這個老不死的酸秀才表裏不一,你們都不信,還罵我無中生有呢。”

沈長林跟着衆人走到外面去看,只見兩位衙差拉着柳秀才正往衙門去,後頭的衙差拉着兩個穿桃紅小襖的美貌女子,看着也就十六七歲,她們邊哭邊在衙差的推搡下往前走:“我們六歲就被賣了,轉了好幾次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也沒犯罪,為什麽要抓我們,嗚嗚嗚——”

沈長林咬着下唇,出神的看着那兩位女子,雖知古時買賣人口是合法行為,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被賣女子的現狀,她們那般年輕,生來也沒犯過任何錯誤,為何要受這樣的對待呢?

好似一朵蓮花,剛含苞待放,就被一只大手無情的扼殺在淤泥中。

突然,沈長林看見了顧北安,他雙手負于身後,站在走廊下,正冷冷看着柳秀才被捕的狼狽樣子。

在柳秀才長袖善舞,到處聯絡人脈要謀害顧北安的時候,他也在四處收集柳秀才犯法的罪證,最終早一步揪住了柳秀才的把柄。

“顧先生。”沈長林朝他跑去,到底沒有忍住,問道,“那二位女子是無辜的,為何衙差也要抓她們?”

顧北安低頭,手輕輕摁在沈長林肩上:“衙差抓她們,只是為了證詞,證明柳秀才蓄養私妓,并不會定她們的罪。”

“然後呢?”

顧北安思索了一番,蓄養私妓是重罪,按律要判鞭刑并罰沒部分家産,而私妓本人,往往會從賤籍變更為平民,但因她們沒有親友可投靠,又沒有獨自謀生的本事,往往升為平民後也會再次淪為賤籍。

看着學生擔憂的神情,顧北安一嘆,小小年紀就有此等同理之心,實在可貴,“你放心,我會好好給她們安排一個去處的。”

“人而好善,福雖未至,禍其遠矣。”沈長林一本正經道,“柳秀才因作惡而遭殃,先生因行善而平安順遂,古訓誠不我欺。”

顧北安輕笑,敲了敲小家夥的頭:“少給你先生戴高帽。”

這段時日一直忙着收集柳秀才的蓄養私妓的罪證,顧北安沒來得及感謝那日白雪出手相助的恩情。

現在想來,仍舊非常驚險。

顧北安自诩清流,一個清白的名聲對他來說和性命相當,那日若真被柳秀才得逞,他的仕途恐怕也就到頭了。

再說那位白雪姑娘,膽大心細,竟是個女中豪傑,顧北安思索了一番,這樣一位獨特的女子,謝禮自然不能是尋常的錦緞珠花脂粉,那等俗物反是唐突輕慢了佳人,思來想去,既然白雪姑娘會醫術,想來因為會喜歡醫書。

于是等歲銀發下來,顧北安去書局挑選了幾本印刷精良,校驗準确的古醫書,如《神農本草經》《備急千金藥方》《本草綱目》等幾本古醫經典。

這日上午,是個好天氣,太陽難得露出臉來,灑下一片淡淡的輝光。

沈長林沈玉壽正合力擡着被褥到日頭下晾曬,曬得又軟又蓬松,夜裏睡覺才舒服。

顧北安走到學生宿舍,對兄弟倆個招招手,領他們到了自己房間。

沈長林環視一圈,只見他的房間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就如他這個人一般。

“吃糖嗎?”

一句話打斷了沈長林的思路,顧北安拿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些桂花味的糖塊。

“我記得先生講過,糖要少吃,不然會壞了牙齒。”

愛徒一句話堵的顧北安無話應對,他頓了頓,道:“一日只吃一塊,吃完漱口便沒有妨礙。”

兩個小學子立刻歡呼起來,各自往嘴裏塞了一塊糖,甜味是這個時代稀缺的東西,沈玉壽喜歡,沈長林更加惦念不忘,甜甜香香的滋味,誰能不愛。

但這桂花糖塊可不能白吃,顧北安交給他們一項任務,将四本醫書送到白雪手上。

上次白雪不叫他進門,那時藥效雖沒過,顧北安思維遲鈍,但是心中十分明白,白雪姑娘是為了避嫌,因此回禮的時候,他也該避嫌才是,免得人家姑娘難做。

因此他囑咐兩位小學子,悄悄的辦好這件事,莫要讓別人瞧見,尤其是白五嬸。

“你們知道了嗎?”

雖然沈長林自覺白雪姑娘和自家先生很般配,但是二人之間若沒有愛的小火花,他也不做那等起哄的讨嫌人,規規矩矩的點頭:“學生知道。”

說完捧上醫書,帶上桂花糖塊蹦蹦跳跳的出門去了。

再說白家,自從見顧北安和白雪“幽會”後,白五嬸就一直注意女兒的動靜,可惜再也沒有發現什麽端倪。

白家姑娘生的俏麗,人又能幹,在附近街區是出了名的好,時常有媒婆登門說親,但白五嬸白五伯想多留姑娘幾年,才将白雪養到十八歲還未說親。

如今是不好多留了,再過兩年就不大好說親了。

這日,又有一戶人家找了媒婆登門,說的是一戶豪民的幼子,家業頗豐,就是那郎君年輕了些,今年只有十六歲,還不懂事不會疼人,白雪嫁過去恐怕要多照顧丈夫,不過家裏條件優渥,常年有兩個婆子在家伺候,白雪不用凡事親力親為。

一番綜合考慮下,白五嬸同白雪提了:“雪兒,你要是和顧大人沒什麽,那娘就不提他了,你覺得這家人的少爺,如何呢?”

“……不如何。”

白五嬸用手叩着桌面:“這個不好那個不妙,你究竟想找什麽樣子的?”

白雪想了想:“至少比顧大人好吧,人顧大人好歹知書明理是個成人,這位少爺分明還是個孩子,我嫁給一個孩子做什麽。”

顧大人,又是顧大人,近日常聽雪兒提起顧大人吶。

白五嬸細想一番,也覺得郎君大些才會心疼人,便出去尋那媒婆,要回絕這門親事,免得人家那邊等着着急。

偏就是這樣巧,白五嬸前腳出門,不過一會沈長林沈玉壽就抱着一包藍布裹好的醫書到了。

那媒婆家和白家就一個拐角的距離,白五嬸三言兩語的說完回來,又正好見到沈長林将包裹遞給白雪,這次白五嬸離的近,将他們的對話聽的真真的,沈長林清楚明白的交代道。

“這是顧先生去書局買的醫書,請白雪姐姐收下。”

白雪推脫不肯要,這四本醫書她在書局看過,得好幾兩銀子,這般貴重她可不敢收。

但轉念一想,她冒險救顧北安跳出一個大陷阱,接受幾本醫書也不算無功受祿,況且——

沈長林勸道:“買都買了,鎮上的書局又不可退貨,我們先生留着也是無用。”

倒也是這個道理,最終白雪歡喜的收了書。

嚯,笑的嘴都快合不攏了。

白五嬸依牆站了一會,細細思量一番,白雪雖不是她親生,但這麽多年感情和睦,她很是了解這丫頭,若對顧大人沒有心意,斷斷不會要那幾本書。

現在就看顧大人是個什麽意思了。

白五嬸想了想,沒有回家,幹脆往縣學走去,互相打啞謎多沒用意思,她幹脆找顧大人問個清楚,若也有心呢,就早早将事情定下,若無意,也免得耽誤雪兒說親。

送完書後沈長林沈玉壽就去集市上給家人挑選禮物了,因此,白五嬸比他們跟早到達書院。

“大人,門外來了一位婦人,說您認得她,叫白五嬸。”

顧北安正坐在書桌前翻閱《詩經》,聽門房這樣說,他立刻回答道:“快請進來。”

說着用藤壺裏的熱水泡了一杯茶,等白五嬸進來。

“顧大人,你們這縣學果然氣派寬敞,可比之前那好多了,難怪你要搬走呢。”

顧北安謙和笑笑:“氣派談不上,一切都是為了學生。”

走了一路,白五嬸正口焦舌燥,也沒客氣,一口氣将顧北安泡的茶水飲個幹淨:“明人不說暗話,顧大人,我這次來是有話問你,就不藏着掖着啦,你看我家雪兒可順眼?這姑娘是個命苦的,六歲那年親娘就去世了,我剛嫁到白家的時候,這小姑娘還病着,夜夜哭着喊娘,是我衣不解帶,照顧了半個月才救回來的。”

“因此,我雖不是她的親娘,卻也如親娘一般疼她,如今姑娘長大了,不願意将她便随嫁出去,希望她能覓得如意郎君。”

“我說這些,顧大人明白是什麽意思吧?”

顧北安驚訝的瞳孔一縮,連剛回縣學,正經過無意間聽到對話的沈長林沈玉壽也震驚的捂緊了嘴。

“白五嬸是誤會了。”顧北安怔了半晌道。

“什麽?”白五嬸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度,“顧大人若對小女無意,為何頻頻前來招惹?我們女子,最要緊的就是名聲,顧大人你懂不懂?還以為你是個好人,沒想是個登徒子!”

白五嬸罵起人來粗俗不饒人,一身霁月清風的顧北安,恐怕是頭回這樣被罵。

見白五嬸要走,他站起來匆匆追了兩步: “并非我無意,只是……白雪姑娘冰雪聰慧,對我無意,在下不願強人所難。”

“那晚沐浴後,五嬸留我在家飲茶,我就知嬸子的好意,只是白雪姑娘的态度堅定,我便知她的心思,夫妻是最親近的人,若有一方心有不甘,怎能舉案齊眉,相守一生。”

他文绉绉說了一通,白五嬸聽懂了五六分,她擺擺手,簡單粗暴的問:“我就問大人,你喜不喜歡我家雪兒,願不願娶她?”

顧北安臉色漸漸漲紅:“喜歡,願意。”

“這不就完了,你現在擔心的不就是雪兒喜不喜歡你,願不願嫁給你嗎?我這就回去問。”

說完,白五嬸風風火火的走了,留下二臉震驚的沈家小兄弟倆。

顧北安也是驚了好一會,才發現窗外還有兩個小腦殼,出來十分嚴肅的說:“方才聽見的事情,不可往外說,知道嗎?”

此事未塵埃落地,若最後未成,有一點風聲宣揚出去,便是白雪姑娘身上的污點。

沈長林沈玉壽也是知道利害關系的,十分老實的點頭道:“學生明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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