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赴京城

◎鹿鳴宴喝喜酒◎

幾封信迅速的寫好寄出了。

也就是寫信的這半個時辰裏, 街坊鄰居聞風而動,聽說高中解元和亞魁的沈家兄弟終于回來了,紛紛前來賀喜。

不一會, 房東胖大爺也笑呵呵的登門,喜得雙頰通紅, 還要給他們免一年的房租。

“萬萬使不得,您的好意我等心領了。”

“沈解元客氣什麽,可是免一年不夠?哎呀, 三年五年也可以, 只要你們願意住,想住多就住多久!”

這邊沈長林與房東胖大爺的對話還沒說完,那邊又有人盛情邀請:“這院子到底小了些,襯不上解元大老爺的身份,我那有間院子,比這寬了三倍不止,請解元老爺去住。”

話剛說完,另一人更狠, 不僅要請沈長林去借住, 還要将地契贈給他。

除了這些, 還有送錦緞珠寶、字畫文玩的,一時間院裏鬧哄哄, 人多的連落腳地都快沒了。

稍晚些, 城北城西城東的人也趕了來, 他們不僅送東西,還送奴仆, 送姬妾, 也有要招沈家兄弟去做女婿的……

窮秀才, 富舉人,此話不假。

只要中了舉,自會有人上趕着送錢送物。

凡中舉者,便跨越了階級。

舉人有直接做官的資格,和平民百姓隔着一條鴻溝,在士人內部,舉人或許算不得什麽,但對百姓們來說,是妥妥的人上人,是被仰望的類似青天大老爺的人物。

過了秋闱的舉人接下來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繼續參加來年的春闱,博個進士出身,二是直接去吏部報到,等着做官。

大部分舉人都會選第一條路,畢竟進士的做官起點便是大多數舉人為官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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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士一定有官做,且至少從正七品的縣令做起,而舉人則要等官位有空缺才能輪上,并且就算輪上了,也是八品的縣丞或者連品級都沒有的學官。

沈長林沈玉壽趙悲煦以及文平憲自然也選擇第一條路。

正是看中了他們的前程,院裏這些人才滿臉殷切的巴結,東西錢物不是白收的,一旦收下,就欠下了人情,而人情往往最難還。

沈長林可不想自己未有官身,就欠下一屁股的人情債。

十二年前,他孤零零的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讀書是為了能在這個世界生存。

而現在,他有了抱負和理想,天高地闊,大有可為,斷不會被眼前小利所誘惑。

“無功不受祿,諸位的好意我等心領了,請回吧。”

至于那些要嫁女的,沈長林也有一套說辭:“婚姻大事,要由家中長輩做主,在下不敢擅作主張,恕難從命。”

一一将客人送出院門外,天色早已暗下。

賀青山和孫舒陽幫着待客,嘴都說幹了,羨慕又無奈的說道。

“中了舉,應付這些人情也不容易呀,”

話音未落,隔壁文家院裏,響起文家娘子嗚嗚的哭聲,夾雜着文平憲的安慰聲,只聽他賭咒發誓。

“我文某人對天起誓,今生唯娶慧娘一人為妻,別無二心,若有違此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文家娘子連忙打斷:“好了好了,青天白日的,發這等毒誓做什麽,信你就是。”

原來文平憲中舉後,有富商送了對二八年華的丫鬟來文家,原話是:“這兩個丫頭文墨皆通,擅琴棋歌舞,送來幫着文舉人伺候筆墨,也能幫文夫人料理家事。”

那倆個丫鬟年輕貌美,杏眼桃腮,眼波流轉魅氣橫生,分明是瘦馬一類的人物。

文家娘子不禁産生了強烈的危機感,雖然文平憲一口回絕,讓富商将兩個丫鬟帶了回去,但文家娘子還是傷心不已。

文平憲哄了好久,隔壁院裏的動靜才漸漸消失。

“文兄是個好人,一定會信守諾言的,我相信他。”聽了一番熱鬧後的賀青山小聲說道。

孫舒陽點頭贊同:“我也相信文兄的為人。”

一旁的沈長林微勾了勾唇角,沒有接話。

一襲青衣襯得他越發高潔俊逸,在燈光晦暗處也不掩其光彩。

他靜靜的想,靠着一個人的良心去過日子,終究是不安穩的,對後院女子如此,對天下的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一不留神,他便想了許多,直到斜對門的老婆婆叩門來送飯菜。

老婆婆問道:“往後還要我做飯送飯嗎?”

考上了舉人,應當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怕是不惜得要她老婆子做吃食了。

豈料沈長林溫和一笑:“當然,婆婆不做,我們吃什麽?”

“哦哦,好哩。”

第二日,鹿鳴宴開始了,本次中舉的百名士子均可參加。

鹿鳴宴由每省巡撫主持,巡撫雖在地方辦公,卻是實打實的京官,他們挂着督查的官職來地方巡視,監督以及協調三司衙門工作。

由他們主持鹿鳴宴,更顯出對舉子們的重視。

宴會上的主菜是鹿肉,還會歌《詩·小雅·鹿鳴》,作魁星舞,因此被稱為鹿鳴宴。

鹿鳴宴上不僅有巡撫,三司高官,本省學政,本次的考官同考官等人,也會前來參加宴會。

解元、亞元、魁經、亞魁等六人,自然是鹿鳴宴上的焦點。

巡撫大人見本次秋闱前六有四人都是翩翩少年郎,且一個比一個生的俊美,心中高興,舉樽贊道:“少時淩雲,人間風流,本官敬酒一杯,願爾等前程似錦,平步青雲!”

也不怪巡撫大人以貌取人,科舉一開始拼學識,到鄉試會試,就要開始拼顏值了。

就拿舉人去吏部等官做來說,相貌猥瑣醜陋的,或許一輩子也等不到實差,而長相端正俊朗者,往往當年就能得到官位。

會試之後有殿試,面見天顏時,相貌就更加重要了。

歷史上還有因相貌出衆,姿容絕代而直接被點為探花甚至狀元的,當然,這是發生在荒唐朝代的荒唐事,在大乾朝不會發生。

可生得一副好容貌,無論在殿試上還是今後為官上,絕對是一項優勢。

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下到百姓,上到皇帝,無人可以免俗。

席間,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禮部尚書衛大人走到沈長林面前。

“你就是十日夜裏,好心贈藥給旁人的那位吧?”

沈長林颔首答:“正是學生。”

正說着,巡撫大人也走了過來,衛大人向巡撫大人說起那夜的事,又道:“得急症的那位舉子記得是姓蔣,名列第九,不過這鹿鳴宴上沒有見到他,不知是不是身子還沒養好。”

沈長林展了展眉,佯裝不了解內情,沒有說話。

南玉山莊蔣氏一族,顯然不想被過多關注,他就不提了。

關于蔣文峤中舉卻沒來參加宴會的事,衛大人也只是随口一說,他現在更關注的是以沈長林為首,排名前六的幾位舉子。

他一一詢問他們師承何人,原籍何處,以及家中情況。

巡撫和衛大人在京城時就是舊相識,說到興頭上,他們叫人取來筆墨紙硯,當場給前六的舉子寫了京城白鹿洞書院的推薦信。

巡撫大人和衛大人都是從白鹿洞書院科舉入仕的,和書院的山長是好友,有他們的雙重推薦,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入讀。

四大書院的錄取生源的方式,是察舉制和科舉制的結合體。

有推薦信的士子,可随時登門,自有先生單獨考核,過者即可入讀,而沒有推薦信的普通士子,則參加每年秋舉行的統一招生考核,過了的也可入讀。

但四大書院的考核沒有設置範圍,不僅考四書五經,也考六藝七謀八略。

對于出身底層的士子來說,要通過考核進入四大書院,難度是非常高的,畢竟四書五經用功苦讀便可參透,而六藝七謀八略,普通人顯然沒條件精學。

因此,在四大書院裏,到底是世家子多,寒門子弟甚少。

一朝得意如醉春風,将來白衣卿相,自有大好前程。

宴席散去,沈長林沈玉壽站在院裏的樹下吹風醒酒。

彎鈎似的月亮高懸于空中,風吹起二人的衣袍,翩翩飛舞。

沈玉壽靠着樹幹,抱着雙臂,目光柔和的望着月亮,一縷碎發在額前鳳舞,沈長林打量着小兄長,腦海中浮現一詞,君子如玉。

“長林,無論來年我們中不中得進士,都能做官了。”

沈玉壽說着,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翹起,感覺如今這一切仿佛像是在夢中。

他一慣沉穩,此刻少有的露出少年人的天真:“要是做官了,我一定做個為民做主的好官。”

沈長林閉上眼,感受夜風徐徐拂過身體:“我也是。”

閉上眼睛的這一剎,他想起了鹹水村白雪皚皚的冬日,及那裏愚昧、樸實、善良的鄉鄰;又想起跟随顧先生初次登船過沱水河時激動的心情;還有遭受陸經歷刁難時,那求助無門的滋味……

一件件往事,一位位故人在腦中閃現,最後想到的是遠在景安的家人。

一切,都越來越好了……

如今已是九月,春闱在明年三月舉行,從平昌到京師,至少要走一個月,到了後還要安身落腳,讀書備考,顯然是沒時間回景安了。

于是隔日,沈長林沈玉壽又寫了一封家書,告知錢氏羅氏及沈如康他們這件事,并夾帶了二百兩銀票一張,讓家人安心過日子,也表示自己不缺錢。

秋闱放榜後,不少人登門求解元和亞魁的書畫墨寶,這自然是有酬金的,并且開價很高,一副字畫他們願給百兩,甚至數百兩。

憑心而論,沈長林清楚他的字畫值不了那麽多錢。

不過是那些人變着法子給他們送錢攀交情罷了。

但為難的是,他們确實缺錢,去京師赴考路途遙遠,一去又是大半年,路上及到京後安頓生活的花銷自是不菲,同時還會有更多的社交,每一樣都要花銀子。

最終沈長林靈機一動,直接在街上支了個書畫攤子,十兩銀子一幅字,二十兩銀子一幅畫,來者不拒。

既利用了解元身份産生的書畫溢價,也沒有掉入‘受人資助,将來挾恩圖報’的危險中。

他們很快就賺足了盤纏錢,還寄了二百兩回家。

一時間沈解元沈亞魁的墨寶在平昌城滿天飛,沈長林也成了平昌城留墨寶最多的解元,甚至有人‘好心’勸他換策略。

“物依稀為貴,沈解元這樣不辭辛苦,日寫夜畫,一共也就掙錢幾百兩,若只作一兩幅,衆人哄搶擡價,可得千兩!”

沈長林聽了微微一笑,不做解釋。

德不配位,必遭災殃,立人設自我炒作的事情,他并不想做。

幾日後,賀青山孫舒陽決定回景安城去,繼續在府學讀書。

平昌城千好萬好,數千繁華亂人眼,但他們還是要回景安,那裏比較能守得住本心。

相識十多載,一直是同窗,今日一別,再見不知何年何月。

沈長林沈玉壽送他倆出了城,看着馬車往景安方向遠去,內心充滿了離別的愁緒,不過他們很快就将自己從這份愁思中抽離出來。

準備幾日後,他們也要離開平昌,同趙悲煦文平憲一家,前往京師參加秋闱了。

豈料第二日,一封喜帖送到了兄弟倆手中,同樣收到喜帖的,還有趙悲煦,以及落榜後準備留在平昌城,入讀城南書院的林天逸。

萬永珺要和史家小姐成婚了。

沈長林打開喜帖,看着上面字跡,聽着仆人的傳話,驚訝的險些将這事當作惡作劇。

可史家仆從信誓旦旦:“我家小姐與萬公子半年前訂下了婚約,因萬公子要下場赴考,三書六聘這些禮俗便低調進行了,如今秋闱結束,婚期也到了,特請沈解元沈亞魁登門吃酒。”

半年前定下婚約?

沈長林心中一哂,半年前正是史家小姐懷胎之時,至于三書六聘定是匆匆補上的。

秋闱放榜後的這些日子,史家沒有登門騷擾,沈長林以為是因自己炙手可熱,他們不敢有所動作,沒想到是尋到了萬永珺。

萬永珺雖然很招人厭惡,但被強行拉去做了史家這倒黴女婿,哎……

可惜了。

喜帖上的婚期是三日後,提前三日才通知客人,可以窺見這場婚禮有多倉促。

對此,史家解釋是貴婿萬永珺要盡早閉關讀書,為了女婿的學業着想,他們才不得不提前舉辦婚事。

對此沈玉壽趙悲煦林天逸感到很疑惑,萬永珺沒這般用功吧?

唯一知道內情的沈長林明白,只不過是史小姐的肚子等不了了。

現在胎兒已有六個月,等孩子生下先在深宅養幾年,等他們大些再領出去見人,将個三歲半的孩子說成三歲,又有誰瞧得出不妥?

三日後,喜宴準時舉辦。

沈長林沈玉壽趙悲煦同行,一起到了史家,許久不見的林天逸也到了。

“恭喜三位,均得高中。”

半年不見,林天逸穩重了很多,據說是在平昌本地聘請了名師,看來這位老師教導的不錯,至少将林公子身上的傲慢和鑽營磨去不少。

但是嫌隙在先,沒有重新結交的必要,三人淡淡回一聲多謝便走開了。

林天逸深吸一口氣,只懊惱當初年少輕狂,太過莽撞,錯失了沈家兄弟和趙悲煦這樣的朋友,哎——

喜宴開場,沈長林坐在位置上,心情複雜的看着喜堂上拜天地的新人。

喜服寬袍大袖,還有紅綢霞帔遮掩,新婦的身形看不出有異。

甚至,喜服下的可能不是史小姐本人。

但只要拜過天地,萬永珺就是史家的女婿,不僅綠帽在頭,将來還将成為史家的提線木偶,十多年寒窗苦讀,可不是奔着做傀儡去的……

沈長林代入一下,簡直要窒息。

但新郎官前來敬酒的時候,他震驚了,只見萬永珺一襲紅衣春風得意,眼角眉梢盡是餍足,甚至有種一朝騰飛,睥睨衆生的高傲。

“沈解元,來來來,喝酒!”

萬永珺望着沈長林,臉上的表情得意極了。

中了解元又如何,哪裏有他的造化好,史家産業無數,大舅哥年近而立膝下無子,而史小姐肚裏的野種來路不正,生了就扔到鄉下莊子養,然後再讓她生下自己的血脈。

最後父憑子貴,史家的家産遲早盡在他手!

萬永珺只要想一想,內心就湧起萬丈豪情,他已是人上人了,沈長林即便中了舉,到底還是個窮書生,将來做了官,也是個窮官!

“……恭喜,恭喜。”

沈長林驚愕一瞬,很快便收斂好神情,喝下了那杯他以為是苦澀,當事人卻甘之如饴的喜酒。

喜宴結束後,沈長林沒忍住好奇心,又去找了當鋪掌櫃,這才弄清原委。

當日從桂樓下來,沈長林在街面上偶遇過萬永珺,并說了話,二人恰好穿着同色衣裳,當時街面上人多,史家派來綁沈長林的賊人一時看花眼,竟跟蹤錯了目标,将萬永珺綁了回去。

史家大公子看着瑟瑟發抖的萬永珺臉色鐵青,本想将萬永珺扔出去,再尋機會綁沈長林,但轉念一想,妹子的肚子已等不及了,沈長林數次逃脫,可見是不好拿捏的。

反正這女婿也是裝點樣子的擺飾,眼前這士子雖然說模樣差了些,慫了些,但打扮打扮,勉強也能看下去,罷了,就是他了!

史家大公子還想威逼利誘一番,迫使萬永珺答應,沒想到手段還沒有使出來,這士子不僅滿口答應,還幫着想起遮掩的法子來了。

“哈哈哈哈,賢妹夫,我與你相見恨晚啊!”

史家大公子喜不自勝,萬永珺也暗藏小心思,但一個是心狠手辣商場老狐貍,一個是略有小聰明的書生,根本不用多想,一百個萬永珺也玩不過史家大公子。

但富貴榮華迷人眼,萬永珺還是奮不顧身的跳了下去。

“無知,可笑。”

沈長林淡然評價。

喜宴後第二日,他們收拾好行囊,趁九月氣候宜人,出城往京城方向而去。

臨走前,沈長林沈玉壽感恩斜對門的老婆婆對他們頗為照顧,特意送了兩副字畫,還有一些讀書筆記給她的孫兒。

老婆婆的孫兒年過三十,屢試不第,老婆婆得了那些東西,高興的嘴都合不攏。

“多謝多謝了。”

一輪斜陽,一縷微風,一陣蟬鳴。

幾輛馬車行駛在官道上,車簾子掀開,露出車內少年清隽的臉龐,沈長林對沈玉壽道:“平昌就這般繁華了,不知京城是何等模樣。”

“必然是遍地黃金,乞丐讨飯都用金碗吧?”沈玉壽調笑着。

兄弟倆對視一眼,大笑起來,趙悲煦也忍俊不禁。

傳說中的京城,他們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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