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沈解元

◎今日魚躍龍門◎

聽到沈長林說身子不适, 衆人十分擔心。

沈長林不想連累大家多擔心,捂着額頭道:“沒什麽大事,回去喝點姜湯, 睡一晚就好了。”

史家勢大,接下來這些日子, 還是留在家中穩妥。

“那我們先散了,改日再約。”

“對對對,也不差這一日兩日的……”

沈長林淡淡苦笑:“今日害大家掃興, 改日我做東賠罪。”

不過這個改日, 估計要等一段時日了。

從桂樓下來,街道上已經人潮湧動。

夏日炎炎,夜裏才涼爽,因此桂樓所在的這條街,夜裏比白日更熱鬧,人們三五成群,摩肩擦踵,欣賞着絢爛的夜景。

想到當鋪掌櫃的提醒, 人越多越好渾水摸魚, 沈長林沒了賞景的心思, 只想趕緊雇上一輛馬車回百梓巷去。

“沈長林?”

前方突然傳來一道故人聲,沈長林循聲望去, 竟是許久沒見的萬永珺, 一般有萬永珺的地方便有林天逸, 沈長林往附近掃了一眼,卻沒瞧見林天逸。

沈長林并不知道二人已經鬧翻, 他也不在意, 給了萬永珺一個眼神, 拱了拱手便要離去。

萬永珺卻不肯罷休,當日林天逸在趕考半路棄他而去,害的他花了大價錢雇馬車獨自府考,之後盤纏錢不夠,他在城郊賃房住了幾個月,每日精打細算的過日子,什麽社交都沒有。

這筆賬,他要記在沈長林頭上!要不是沈長林,林天逸怎麽會和他鬧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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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住,沈長林!”

沈玉壽往前跨了一步,一改往日的內斂儒雅,眼神狠厲的瞪了萬永珺一眼:“叫人站住就站住,你誰呀?沒空與你聒噪,再會!”

說罷一行人往車行走去,徒留下萬永珺咬牙切齒。

安靜的過了一晚,清晨老婆婆送來了魚片粥以及蒸蛋做早飯,菜色雖簡單,吃起來卻相當的有滋味兒。

沈長林一邊吃粥,一邊考慮要尋個什麽合适的借口,在家裏待着不外出。

這時候巷子裏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是什麽人擋道了,引起了衆怒。

沈長林起身走到院門口往外看了看,只見一輛外表樸拙卻十分寬大的馬車正陷在泥坑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呀,這巷子本就窄,現被你們堵的人都過不得了。”

“我還急着去買菜呢……”

賀青山幾口吃完剩下的魚粥,擦了擦嘴:“走,咱們幫着推車去。”

沈玉壽也跟出去幫忙,并且十分貼心的對‘病中’的小兄弟道:“長林,你身子不适就別去了。”

沈長林默然點頭,心裏湧起一絲絲小愧疚,裝病的滋味不好受哇。

除沈玉壽賀青山孫舒陽外,隔壁的文平憲和其他幾位男子也出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終于将笨重的馬車從泥坑中解救出來。

車夫自然不敢再将車駛進巷中,于是将車停在巷口。

車上坐着一位錦衣小公子,正忙着向大家作揖致謝,此人正是蔣文峤。

沈玉壽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笑說無事,還問蔣文峤今日來百梓巷,是不是拜訪朋友。

蔣文峤連連點頭:“在下來此,正是拜訪我的恩人沈長林,沈公子。”

話沒說完,沈玉壽和賀青山孫舒陽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你就是蔣公子?”

賀青山爽朗大笑:“我們便是長林的舍友,我叫賀青山,他叫孫舒陽,這位叫沈玉壽,是長林的哥哥。”

衆人一邊說着,一邊引蔣文峤到家裏去。

沈長林見蔣文峤一喜,這下好了,今日有客來訪,至少今日不外出的理由有了。

“請進請進。”

蔣文峤除了一車夫,還有一侍從,不過都候在車上沒有進來,蔣文峤今日氣色紅潤,精氣神很足,想來身子已調養好了。

蔣文峤落了座,從他的言行舉止可以看出,這位蔣公子必是出身在書香高門的,且性情溫馴良善,并且……

沈長林在腦海中翻檢了一遍,好像還沒有誰,已到及冠之年,仍然保持着他這樣單純如稚子般的氣質,想來,他是被家人呵護的很好,從小沒有受過一丁點委屈和苦難的人。

而蔣文峤接下來的話,印證了沈長林的猜想。

“今日登門,除了謝恩,也是來拜別的,我就要回山上去了。”蔣文峤嘆息道。

“山上?”沈長林一驚,難怪他身上還有一股不染俗世的氣質。

蔣文峤點頭:“我這次下場應試,是背着家人偷偷參加的,如今秋闱結束,也該回去了,免得家人擔心。”

說罷見沈長林蹙眉,似有不解之處,蔣文峤哦了一聲:“我未曾說清,家有祖訓,後世子孫永世不得入朝為官,所以,我蔣家族人,都不參加科舉,前幾年我央求長輩才讓我參加了童試,這次無論我怎麽央求,他們都不許我下場,所以……”

蔣文峤腼腆一笑,所以他偷偷下場了。

難怪考場上突發急症,卻連急救藥都沒有備好。

“我家在南玉山上建有一山莊,山莊雖小,卻風景優美,自給自足,沈及諸位兄臺可有興趣一游?”

蔣文峤向沈長林發出了邀請,他自小生活在南玉山莊,還沒接觸過什麽外人,更別提交友了,如今已将沈長林當做好友,于是繼續勸說。

“我爹爹和祖父,還有叔伯堂兄們非常喜愛讀書人,你們要是去了,他們一定會以禮相待的,此去南玉山不遠,馬車行個四五日便到了。

說完,蔣文峤期待的看着沈長林及沈玉壽等人。

他生的俊美白皙,一雙眼瞳波光細閃,說話時語氣溫和堅定,擁有讓人安靜聆聽的魅力。

但是去南玉山莊恐怕不行,還有七日放榜,他們要等成績。沈玉壽心道,蔣公子注定要失望了。

可下一瞬,沈長林卻來了精神,十分欣喜的說:“當真?聽愈周兄所言,在下對南玉山莊非常向往,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沈玉壽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這……

不像長林的一慣性情吶。

賀青山接話道:“可還有七日……”

“無妨,中與不中,結果不會跑也不會改,可南玉山莊這次不去,下回不知何日才有機會去得呢。”沈長林一本正經的解釋着,話裏話外表示了對南玉山莊濃厚的興趣。

賀青山摸了摸頭,這個山莊,好像也沒那麽好吧?他還是覺得平昌城的玩樂比較有意思。

憑多年做兄弟的默契,沈玉壽感覺出沈長林這略顯反常的背後,定另有原因,他有難言之隐。

但無論如何,從十二年前娘親羅氏牽着還是小啞巴的沈長林進家門那一刻起,沈玉壽就在心裏發過誓,他要做一個好兄長,護弟弟的周全。

從前如此,今日如此,往後亦然。

“聽蔣公子所言,南玉山莊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我也想去看看。”沈玉壽說完,拍了拍賀青山和孫舒陽的肩膀,“你們就,守家可好?”

賀青山和孫舒陽并不想去南玉山莊,正好踩着臺階往下跳。

“如此甚好。”

說完,沈長林沈玉壽便收拾出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說走便走,跟着蔣文峤登上巷外那輛樸拙卻寬大的馬車。

賀青山和孫舒陽送他們到了巷口,一直目送馬車影子消失在遠處,才往回走。

“舒陽,你覺不覺得長林有點奇怪,他并非那等交淺言深之人,咱們和蔣公子的交情,還沒深厚到上人家中做客的地步吧?”

“對,我也有些想不通……”

二人邊走邊談,剛到自家院前,突然從裏面蹿出兩個滿臉兇相的男子,拿着一副畫像,一邊核對賀青山和孫舒陽的長相,一邊質問:“沈長林呢?”

賀青山直覺這不似好人,急忙扯上孫舒陽撒丫子就跑,邊跑邊喊:“有賊,抓賊啊。”

百梓巷住的都是讀書人,平日裏的治安非常好,巡邏的衙差都會對百梓巷多加照顧,賀青山的喊聲不一會就引得鄰裏出來圍觀,桂花嬸還幫忙去叫了衙差過來。

不過等衙差趕來時,那兩個突然出現的男子早已不見蹤影。

賀青山孫舒陽雖覺得古怪,但此後一切無恙,他們便将此事抛在了腦後。

再說沈長林沈玉壽,跟着蔣文峤到了南玉山莊,山莊建在兩山相交的一片峽谷中,進出只有一個路口,設有私兵把守,進入峽谷後,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穿山而過,河流兩旁是平坦肥沃的農田,還有人正在勞作。

山莊中不僅有農田,還種着果樹,桑樹,亞麻,藥材,還馴養了不少牲畜。

臨近日暮,微風和煦,看着夕陽下的一幕幕,沈長林不由的想起《桃花源記》中的句子‘土地平曠,屋舍俨然,并怡然自樂’。

“這些都是我蔣家庇佑的門人,他們因種種原因流離失所,又在機緣巧合下來到南玉山莊,如今已有二百多人了。”蔣文峤介紹道。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很快來到了一棟仿古而建的院落。

竹牆木屋,一眼望去十分古樸,但從建築的細節,和屋子中的陳設可以看出,屋主人財力雄厚,比如堂屋那扇黃花梨的水墨屏風,便價值千金。

院裏仆從衆多,個個規矩嚴密,種種跡象表明,蔣家乃當地耕耘多年的豪族,不過可能是他們太過低調,來平昌城的這幾個月裏,沈長林還從未聽說說南玉山莊的名頭。

“若雲兄,宣瓊兄,你們就和我同住一院吧,父親和祖父出門去了,晚些時候才回來。”

蔣文峤很高興,二十年了,他從沒有交過山莊以外的朋友,也沒有帶人回過山莊,父親和祖父總說他還小,可他覺得自己早就長大了,完全可以分辨善惡,有自己的人際圈子。

從平昌城到南玉山莊這幾日,為了趕路,他們星夜兼程。

蔣家的仆人泡好了香湯,請沈長林沈玉壽沐浴,罷了,還送來兩套全新的衣裳來給兄弟倆換上。

“我們帶了衣裳。”

“公子的衣裳破了個口子,拿下去給繡娘縫補了,請公子暫時換上這套吧。”

話已至此,沈長林不再過分謙讓,完全不領人好意,就清高到古怪了。

兄弟倆換上衣裳,束上腰封,對望一眼,都重新認識了對方一遍。

兩套衣裳都是錦緞,一淺藍一湖青,沒有過多了刺繡和裝飾,但好料子的質感和精致的做工擺在那兒,華服在身,自添一抹貴氣。

沈長林感嘆,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此話不假。

沐浴完不久,蔣家長輩終于回來了。

聽說自家不顧祖訓,擅自下場科考的孽障終于回來了,且安然無恙,兩位長輩喜怒交加,預備好好訓斥蔣文峤一通。

但有外客來訪,只得将收拾不肖子孫的事暫且一擱,先來會客。

蔣家父祖相貌十分相似,性情也相近,只不過一個年輕,一個略年長,都十分慈祥和藹,一點都不端長輩架子。

蔣家祖父還向他二人敬酒:“愈周不谙世事,此次下傷多謝二位照拂,尤其感謝沈小公子,若不是你感慨贈藥,愈周小命難保啊……”

說到動情處,胡須皆白的老人家甚至有幾分哽噎。

蔣文峤垂下頭,自知這次有些出格,忙道:“無論這次中與不中,孫兒都不會再次下場應考,也絕不會入朝為官,請祖父放心。”

“哎,有你這句話,足矣。”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但是沈長林還是敏銳的感覺出,蔣家父祖并不歡迎外人到南玉山莊來。

夜裏,沈玉壽和沈長林秉燭夜談,院角小池塘裏的荷花開得正好,伴随着陣陣蛙鳴,兄弟兩吹着夜風交談着。

這樣的日子,已經很久不曾有過了。

沈長林告訴小兄,此番到南玉山莊來,是為了避禍,但是此事牽連甚大,并且答應了別人要保密,暫時不便說。

“嗯,不說就不說。”沈玉壽雖然飽含擔憂,且能猜到多半與史家有關,但長林說不能說那便随意。

反正,不論發生了什麽,他都站在長林這頭。

他們一共在南玉山莊待了三日,加上來時的路上花了四日,今日八月二十七,正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沈長林心想,看過成績,接下來便可離開平昌,這危機便算解了。

“多住些日子再走吧,這山莊裏好些地方還沒帶你們去過呢。”蔣文峤顯然舍不得他們走,唯二的友人走了,他在這山莊中,又要寂寞的發黴了。

“愈周,不可那般任性,沈家二位公子下山有要緊事的。”蔣家祖父道。

他們南玉山莊不歡迎外人,但經過這幾日的相處,蔣家祖父對沈家兄弟二人十分的欣賞,其學識之淵博,人品之端莊,當為青年人的楷模。

于是臨行前,蔣家祖父給京城淮華書院的孔山長寫了一封推薦信。

“跂高而望,不如登高之博見也,淮華書院名師如雲,學生個個才華橫溢,二位公子若入學就讀,在學業上一定能精進不少。”

自然,推薦信是寫了,決定權還在沈長林沈玉壽手中。

畢竟從平昌去京城,路途遙遙,若他們此次中舉還罷了,反正要入京參加明年的春闱,但若不中……

蔣家祖父內心嘆了口氣,就看他們的選擇和造化了。

蔣文峤派了輛馬車送好友下山回城,并一路送他們出了寨門。

“山水有相逢,愈周兄不必傷懷,若有緣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蔣文峤聽了,只悠悠嘆氣。

等父親年紀再大些,他就要接過南玉山莊的莊主之位,從此經營山莊産業,護佑門人。

而二位兄臺,則會淩空展翅,他們的人生方向完全不同,再見的機會,應當是渺茫了吧。

“再會。”他淡笑着道。

蔣文峤的眉眼十分秀美,明眸善睐四字多用來形容女子,但用在他身上也十分和諧,且他的這份秀美并不女氣,是一種如竹蘭般幹淨的氣質。

渾然天成,不染俗塵。

馬車的影子已消失很久,蔣文峤還在原地久久不曾離去。

蔣家祖父看着孫兒的身影,明顯看出了他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蔣父立在父親身後:“再過幾年愈周磨練的更穩重,就能守住山野間的寂寞了。”

“只能如此。”

沈長林沈玉壽回到百梓巷,已經是九月初一。

“你們終于回來了!”賀青山激動的從屋裏蹿出來,“長林,你名動平昌啦!”

正說着,隔壁的文平憲循聲趕來:“一個解元!一個亞魁!官差來報喜的時候竟然一個都不在,明日便是鹿鳴宴,你倆再不回來,鹿鳴宴都辦不下去了!”

本次秋闱,沈長林得榜首,稱之為解元,沈玉壽第六,稱之為亞魁。

永清縣沈家兄弟雙雙高中的消息,已經在平昌城傳遍了,寒門貴子的身份,更為二人的經歷增添了一抹傳奇色彩。

剩下的人中,趙悲煦第四名,稱為經魁,文平憲第三十九。

而賀青山和孫舒陽則落榜了,這在他倆的意料之中,因此在失望過後很快便振作了。

一陣狂熱的喜悅後,沈長林沈玉壽迅速冷靜下來,天道酬勤加筆耕不辍,才換來今日的成績。

沒有李童生、顧先生、許先生、青空先生對他們的精心教導,沒有家人的傾力支持,他們走不到今天。

于是沈長林和沈玉壽急忙取來紙筆,分別給家人師長寫信,向他們禀報這個好消息。

寫着寫着,一滴淚順着沈長林的睫毛落入墨汁中。

他感慨萬千,魚躍龍門,金榜題名……

這美好一切背後所含的苦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還好,總算走到了今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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