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不認識

◎前去淮華書院◎

久別重逢, 當然要好好敘舊了。

三人坐下,一邊飲茶,一邊互訴着這些年各自的經歷。

論起來, 沈長林沈玉壽的生活是平靜而安順的,生活的主要色調是讀書求學做文章, 而林月賢的則稍微有些複雜。

那年離開景安城後,他和小舅舅文穆在平昌過了個除夕,接着華京城局勢穩定, 他們回到了京城。

原以為風歇雨停, 回京後會是一段安穩日子,豈料只是動蕩的開始。

少年好友,說起話來互不設防,并且林月賢考慮到好友初來京師,對京中情形了解不多,便故意将事情說的詳細些,以加深他們對局勢的了解。

“當今聖上有五子,其一為先皇後所出之嫡子, 滿月之時被立為皇太子, 可惜在二十年前的永王之亂中夭折, 其二為陳皇貴妃所出之皇長子,便是當今的譽親王, 其三為胡妃所出之景郡王, 其四乃羅貴妃所出之寶親王, 三年前病故,其五為蕭貴嫔所出之皇五子, 尚無封賞。”

林月賢說的這些, 沈長林之前便有所耳聞, 他接話道。

“聽說聖上與先皇後伉俪情深,因此嫡子剛滿月就被封為太子,可惜太子早夭,先皇後早逝,聖上哀思過甚,從此再沒立後,也未立新太子。”

林月賢抿一口茶水,目光冷冷的:“那只是民間的說法,早立太子時,正值反賊永王權勢最盛,聖上需要早立太子安定軍心,并需要先皇後母族,以及背後所代表的清流新貴的支持。”

沈長林喝茶的動作一頓,林月賢這樣說,是否太過露骨了?

“我無惡意,只是京城局勢詭谲,想讓你們提前了解清楚,免得無端栽秧,長林玉壽若不願聽,不說便罷。”

林月賢說着,微微一笑,微勾的眼尾帶上幾抹笑紋。

只見他端端玉立,明明比畫中的清雅公子更多幾分風采,但沈長林總覺得,他身上多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鸷。

這是在景安時沒有的,或許,是被家裏逼的太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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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賢是一派好心,我和玉壽心中明白,請說吧,待會出了門,這些皇家隐私,我們絕不同外人去說。”

于是林月賢用長指敲打着瓷盞,繼續說下去。

“論起京中局勢,繞不開的便是奪嫡,譽親王素有賢名,其母陳皇貴妃位同副後,陳氏母族權勢滔天,因此譽親王一直被群臣暗奉為未來的儲君,可誰能料到,羅貴妃所生的寶親王日漸長大後,竟比譽親王更聰慧,不僅文武雙全,相貌還極似年輕時的聖上,于是聖上連續三年讓不滿十五歲的寶親王代天子祭祀。”

“羅貴妃就此生出做太後的心思,可其母族勢力太弱,于是她對群臣盡力拉攏,當年我被逼婚,便是羅貴妃的手筆。”說到此處,林月賢哼了一聲,“羅貴妃有野心,卻實在愚蠢,急功近利的結果,便是三年前,寶親王突然‘病故’。”

“寶親王一死,譽親王便是當之無愧的儲君人選。”

沈長林微微蹙眉:“不是還有景郡王和皇五子嗎?”

“景郡王的母親是胡族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不是他母妃曾救過聖上性命,加上他和譽親王交好,恐怕連郡王都封不上,至于皇五子,今年五歲,年歲太小了。”

林月賢說罷一口飲盡杯盞中茶水,似笑非笑道。

“此後,林家文家見局勢穩定,便棄了中立之位,靠向了譽親王。”說着眉尾一動,“聖上好食丹藥,身虧體虛,恐怕沒多少日子好活了,聖上若仙去,譽親王即位,林家文家還算有從龍之功呢。”

“如今我父親已升調任回京,為正四品之大理寺右少卿,我祖父榮升正二品之工部尚書,加一品太師銜,祖父也升任正三品太常寺卿,文林二家,可謂炙手可熱,風頭無兩,前程一片坦途。”

說罷,譏諷般一笑,似乎他不姓林一般。

沈長林和沈玉壽對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目光裏看出了擔憂和疑惑,沈長林深吸一口氣問道。

“月賢,這幾年間是不是還發生了別的事,我感覺你有心事,過得并不快樂。”

林月賢垂眸,面上還是一派平靜,但緊攥杯盞的手指,從骨結到指甲蓋全都失了血色。

已很久沒有人問他過得快樂與否,世家貴子在旁人眼中,都該快活似神仙吧。

可是……

許是壓抑太久,林月賢再也忍不下去,眼眶迅速泛紅,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此刻淚水盈睫,卻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的。

“我有個一母同胞的親姐,三年前嫁給陳皇貴妃的親侄子為妻,豈料那頭豺狼寵妾滅妻,讓我姐姐受盡委屈,此後又因難産而亡,整個家裏,只有姐姐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好,她去後,這個家裏,已沒什麽人讓我留戀了。”

“兩年前,我在教坊司名下的琴坊結識了一知己,她琴藝精湛,且知我懂我敬我,于是我将她從教坊司贖出,讓她脫籍從良,我知道,即便她脫了籍,家人也不會讓我娶她,所以我在外買了間宅子與她安置,沒有三媒六聘,父母高堂,我們以天地為見媒,自己擺堂成親。”

“很快,我的妻子便有了身孕,誕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嘴巴眼睛像我,鼻子臉型似她,我以為妻子生下了孩子,還是個男孩,家人總該認她了,豈料——”

“哼,豈料等着我的,又是一場聯姻,他們對我的妻兒極盡侮辱,并要我娶山和長公主之女采月郡主為妻,我的生活我的選擇,我的一切在他們眼中,輕若鴻毛,或許我這個人亦是如此,在他們眼中同樣不值一提,我只是聯姻的工具,鞏固家族榮華的工具。”

林月賢越說,表情越發陰森可怖,甚至,握着杯盞的手無法抑制的抖動起來。

現在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林月賢。

“月賢,你……”

沈長林欲言又止,五年時間不長,卻又好像那麽長,他覺得自己已不了解林月賢了。

“哦,你說我的手嗎?無事,以前受過傷,留下了遺症。”說罷往窗外看了一眼,“時辰不早了,我們散了吧。”

說罷猶豫了一會,苦笑道:“你們初來京師,舉目無親,我本該多加照拂,可是如今京城暗流湧動,派系林立,正值多事之秋,你我應當避嫌,不要來往為好,我若贈你們錢財,你們是不會受的,那我便送你們一句吉言,祝你們來年高中,将來鵬程萬裏。”

說罷起身理了理衣袖,轉身便要離去,臨出門前道:“若實在遇見棘手的事,可以私下去找我,日後如在其他場合遇見,就假裝不認識彼此吧,再會。”

林月賢下了樓去,消失在了人群中。

沈長林沈玉壽內心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麽,最終只能嘆息一聲,人的出身不同,各自際遇不同,最終只能過不一樣的人生。

“罷了,我倆繼續喝茶吧。”沈長林給小兄斟茶,笑着說道。

一路走來,只有他兄弟倆是永遠的同行人。

從茶樓下來後,沈長林沈玉壽又去文人聚集的地方,打聽白鹿洞書院和淮華書院的消息。

“這兩家書院不分伯仲,今夜回去後我們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沈長林說着,見路邊有一家點心鋪子,正想拉着小兄去買些嘗嘗鮮,突然幾個大漢不動聲色的出現在身邊,成掎角之勢将他們包圍:“我家主子有請,兩位公子借一步說話!”

沈長林打量着那幾個漢子,若他和小兄拼命反抗,應該能逃脫。

但他們初入京師,應從沒與人結仇,沈長林給沈玉壽使了個眼神——跟過去看看,見機行事。

幾個大漢帶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巷子裏,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盡頭,一見那馬車,兄弟倆松了口氣,是方才和林月賢同行并縱馬傷人的采月郡主。

郡主的聲音清脆而尖利:“就是你們兩個,害的月賢哥哥棄我而去?”

說着郡主掀開簾子,居高臨下的瞪着沈長林他們倆:“你們認識月賢哥哥?”

想起林月賢方才說過的話,沈長林搖了搖頭:“不認得。”

但總要為林月賢尋他們找個合理的借口,于是沈長林道:“方才我從馬蹄下救下孩子,那公子見我身手敏捷,又感于我仗義救人,便請我喝了杯茶。”

沈長林一邊說一邊暗自觀察郡主的神情,顯然她的疑慮和火氣并有消解。

于是沈長林開始滿臉正經的編瞎話:“那位公子還說,郡主是極善良天真之人,縱馬只是為趕時間,讓我們不要誤會郡主的為人。”

采月郡主一喜,明明心中特別高興,卻偏偏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真的?月賢哥哥真這樣說?”

見沈長林點頭,采月郡主才笑出聲來:“本郡主就知道,月賢哥哥心中有我,只是他不說罷了。”

“那位公子還說,他來找我們的事保密,不想張揚出去。”

沈長林說這話的時候采月郡主已将車簾放下:“知道了!月賢哥哥自有考慮,他怕本郡主不自在。”

說罷馬車駛出車廂,沈長林沈玉壽無奈一笑,總算應付過去了。

回到客棧,文平憲已經尋到了合适的地方,三人搬了過去。

趙悲煦在親戚家住了兩日,實在受不了京都趙家深宅裏的生活,也搬了過來,和沈長林他們同住。

又過了幾日,沈長林經過各方打聽,最終決定和沈玉壽先去淮華書院試一試,而趙悲煦只有一家書院的推薦信,便只能去白鹿洞了。

翌日清晨,三人穿戴齊整,拿上推薦信以及自己文章的合集,前去書院應門。

白鹿洞書院和淮華書院在兩個不同的方位,因此走出住處所在的街巷後,趙悲煦和沈家兄弟便分開了。

而沈長林沈玉壽走了兩刻鐘,便到了淮華書院門前。

只見其紅牆朱瓦,高門深檐,占了幾乎半條街,非常的大氣恢弘,赤色牌匾上書‘淮華書院’四個大字,來先帝親筆禦書。

沈長林深吸一口氣,對小兄道:“我們進去吧。”

四大書院絕對是大乾國的最高學府,從在士子間的威望來說,國子監都要略遜一籌。

門子将他們領入書院裏面一小書房,一股好聞的松香味盈盈滿室。

“祝夫子随後便來,請二人稍安。”

說完門子又奉了茶水,接着便退了出去。

沈長林和沈玉壽聞着松香味的香,漸漸平靜下來,在小書房裏等着夫子前來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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