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卿舟雪和白蘇踩在清霜劍上,身後還拖了個不斷抽搐的王五。
靈劍日行千裏,她們以十萬火急之速回了太初境。一到靈素峰,白蘇連忙從櫃中取出一顆丹藥給王五塞進口中,然後又灌了一口湯藥。
她正忙活間,卿舟雪不通藥理,無法幫忙,于是只得出來,她正準備再飛回去接應阮明珠與林尋真二人,卻迎面碰上兩道熟悉的身影。
是雲舒塵和柳尋芹,似乎在交談些什麽。
師尊瞥見她,微微有些訝異,“你怎的又回來了。”
卿舟雪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又忍不住問了聲,“這是掌門特意安排的麽?”
“不是。”
雲舒塵道,“按理來說,這次歷練的對象,并不是太初境一廂情願的選擇——早早就在鎮上發了帖子,凡有修行意願的,無論貧富貴賤資質如何,皆可留個名字。”
“王五他娘是妖。”卿舟雪蹙眉,“又怎會主動來留名……是了,也許是王五不知情自己留的罷。師尊,師叔,我先去尋林師姐她們——”
正說話時,屋內傳來一聲驚呼,柳尋芹蹙眉,“什麽聲。”
白蘇和一個人影扭在一起,齊齊從門檻上滾了出來。王五面目猙獰,張嘴就往白蘇的脖子上咬,她憋着最大的勁道抵開他,“師妹救命!”
卿舟雪拔劍刺去,她不能傷了王五性命,畢竟任務還未做完——難免束手束腳。只希望能讓他吃疼松手就好,結果那小子背部被刺了一劍,血流如注,卻還是兇猛如獸,拖着軟塌塌的手臂,也能扭曲爬行再撲上去咬她。
柳長老冷眼看着這一切——直到這兩團東西快要壓壞她的苗圃。
她淡定地走過去,單手拎起王五,一掌拍碎了他的天靈蓋,這才消停。
“師尊!”
白蘇掙紮着站起來,顧不上自己身上的抓痕,傻眼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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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舟雪也一時愣住。
“人各有命數。早該死了十幾年的東西,留着作甚。”柳尋芹拂袖而去,抛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話。
王五的屍身與常人不同,一旦生氣斷絕,一股黑氣從額頭冒了出來,然後馬上化為了一朽枯骨。
他……他根本不是活人。
但似乎自己并不知曉。不光是他,修為不夠的兩位小仙師,也沒能一眼看出來。
雲舒塵輕嘆了口氣,柳尋芹一句話都把題點破了,那女人真是一如既往的無趣。
她剛剛站在一旁隔岸觀火,樂于見這兩個小弟子被吓得手足無措,還蠻好玩的。
“妖力能維持屍身不腐,但記憶永遠會停留在死去的一刻。”
雲舒塵饒有興致,她擡起手,那具枯骨慢慢爬起來,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人瞧,瘆人得緊。
略帶沙啞的聲音,從幾顆殘缺不全的牙齒中發出來,逐漸還原了事件的全貌。
武德三年。
竹山村筍溪旁,炊煙缭缭,祥和富饒。
他出生了,父母親不識大字,就叫他王五。以顯得家中孩兒多,兆頭好。
家中養了雞鴨,外頭挂着幹肉,便要提防着黃鼠狼。老一輩的人說黃皮子不能打,但是新一輩中,倒是覺得這是邪物,放到村裏不幹不淨的,普通人家看着的會打死,然後一把火燒了。
但是小孩子是斷然不懂得什麽邪不邪門的。他只是像喜歡着狗兒貓兒一樣,喜愛着各種活蹦亂跳的生靈。
四歲時,他坐在門檻上,大人暫時沒空子理他。他看着門外遠處,竄來了一只細細黃黃的小東西,瞧着極機靈。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似乎是在窺伺架上挂着,半新鮮的肉幹。
但那小東西不敢靠近。
他咯咯笑了,那小東西吓得一竄,馬上離了四五步遠,不過回身看他沒有追回來,就站定在原地重新觀望。
王五踮起腳尖,拿起肉塊,遠遠朝它丢過去。似乎驚到了它,那小東西謹慎地溜得老遠,一下子沒了影子。
沒了。王五找了幾圈,很是失望,癟着嘴開始哭,直到他親娘來将他抱走,埋汰道:“再哭,再哭——仔細黃皮子妖怪把你吃了去。”
他就這樣和黃鼠狼結下了緣。
黃鼠狼有靈性,每隔幾日,又出現在了這家人的門口。王五高興極了,他冒着挨打的風險,把家裏的肉幹又丢出門外。
這次黃鼠狼低下頭嗅了嗅,确認是食物以後,叼起就跑。這樣一回生一回熟,一獸一人竟也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熟悉起來。王五有時候能在門口撿到一些從未有過的小玩意——貝殼,破碎的玉石,甚至偶爾還有細碎的金子。
每當他蹲在地上慢慢撿的時候,那只黃色的生靈,總在不遠處蹲點看着,看着他撿完了,再竄入樹叢消失不見。
他開始叫它小黃。它像是精怪一樣,每次他一喊,小黃總是會在某個地方冒出來。
有一年春天後,小黃再也沒有來過一次。王五一開始在等,後來漸漸失望,這心思便逐漸淡了。
直到明年的新雪覆了舊時的秋葉,後年的春草又重新冒了出來。
王五在偶一日掀開窗戶時,驚喜地再度發現了那個黃色的影子。“小黃!”
小黃身材瘦削,皮毛蠟黃,不像以前那樣精神氣了。但是它的腹部鼓鼓漲漲,應該是下了崽。
王五掏出肉幹,正準備扔給它,卻聽到一旁的娘驚叫一聲。他還未反應過來,一根掃帚便結結實實地打了上去。
王五的心揪起來,他眼淚汪汪地掀開掃帚,又松一口氣——小黃跑掉了。
“最近這些日子,怎的又有這些東西了,前些陣子不還打了幾窩,做了好些新皮子麽?郎君,可把院裏的雞看好了。”他聽見娘親這樣對父親說。
後來幾年,王五都未曾見過它。他也從一個奶娃娃長成了個小郎君。
這些年收成不好,家裏的活計越來越難辦。王五年紀到了,要去學堂讀書,讀書是要錢的,他見娘親身上的衣服都縫補得只剩糾結的線團,又看桌上半年不見葷腥。
他便把這些年攢的一些碎金子碎玉料,從稻草堆底下翻出來,補貼家用。
父母生了疑心,這些東西零零碎碎換起來,倒有不少錢財,問他哪兒來的。王五如實說,黃大仙給我的。
“黃大仙?天底下哪有什麽黃大仙。”父親只以為是小兒的玩笑話罷了。
唯有娘親聞言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一把握住他肩膀,左看右看,将嗓子壓得很低,“這種東西晦氣,你怎麽沾染上的?我看見了……”
她成日碎碎念着,一場秋風一吹,竟是病倒了。起先還能下床走動,三五天光景,就纏綿病榻動彈不得,氣息奄奄地快要死去。
王五讀書的錢,從稻草堆裏扒出來的錢,都投作看病之用,無異于精衛填的那片海中,一根漂浮的小木棍。
在他家賣了田賣了家宅,從東鄰西村挨個的親戚借了一遍以後,他們終于陷入黔驢技窮的困境。
“那些金子。”父親深陷的眼眶裏滿是滄桑,他問王五,“到底是哪兒來的,難道這世上真有精怪麽。”
興許人入了絕境,才願開始信些有的沒的鬼神之說。王五剛欲開口,嗓子眼動了動,又教他咽下聲去。他本能地覺得暴露小黃不是一件好事。
對面那男人的眼神中含着希冀,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他慢慢低下來頭。
“你有辦法找到它?”
“我們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就再借一點錢……”
又一眼瞥見病痛之中掙紮的娘親,王五心頭一壓,嗫嚅幾聲,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小黃,小黃。”
他定了決心,叩着門檻,叫着它的名字。那只黃條兒靈巧地從某個樹叢中冒出來,不遠不近地看着他。
王五蹲下來,“你……你還有金子麽。我娘病了,現在要救命的錢。”
他抿着唇,“你放心,度過眼下這個難關,我日後有了銀子,定給你修個最大的祠供奉,讓你早登仙道。”
小黃歪着腦袋,忽而跳起來,用屁股對着他,走走停停。王五心中一喜,連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它。
他眼看着小黃鑽入一個深洞,然後後腿挪啊挪,扒着灰。它柔軟的身子在洞內打了個轉,然後口中叼着一塊碎金,從洞內躍出來。
心中正高興時,王五聽得身後有拉弓的聲響。
一陣風聲呼嘯而過,箭頭鑽入了小黃白色的腹部絨毛。
白色就此變成了紅色。
它嘴裏掉出來的金子,咕嚕嚕地滾在王五手邊,也帶着紅色的沫。
王五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後。
放下獵弓的爹向他走過來,彎腰撿起了那金子。王五一把撲上去,拳打腳踢,“騙人!你當時不是這麽說的!”
他被一掌甩開,“混賬東西!道長都說了,興許就是這玩意壞了運道!”
當夜回去,王五發了高燒,暈暈乎乎,身子如浸了水一般的布一般沉重。
耳邊撞鐘鈴聲響徹不休,鼻尖嗅着一股子膩人焚香。又覺有幾百個道士圍在他身旁超度他,吵得腦袋嗡嗡地疼。
他最後只看見了染血的皮毛,揮之不去,像夢魇一樣。
再次驚醒,天光大亮。桌上放着整整五張皮,幹幹淨淨的,一大四小。
爹和一個白胡子道士交談甚歡,最終以十分得意的價,把一張大的和那四張幼崽的皮賣了出去。
“一鐵鋤下去,那洞裏拽出來四個嗷嗷待哺的小的。收獲頗豐。”
“此畜生已有了微末道行,威脅尚小,而皮毛十分罕見,可予老道用于煉丹材料。”
“這種邪物妖孽,早些除掉,家中的病情想必會好起來罷。”
王五想坐起來,指甲嵌入掌心裏,他想咬那牛鼻子道士,也想咬那跟蹤他的爹。他嗷嗷掙紮着,挺得像一只擱淺的魚。直到一只寬大的手掌落在他頭頂,欣慰嘆道:“你娘的救命錢,終于有着落了。”
聽到這話,他直挺挺地愣住。
最後眼睛一閉,全身的力氣如抽絲一般洩去。
他躺回原地,眼淚卻流了下來。
靠着這筆巨財,王五的娘去京城最好的地方治了病。多餘的錢,也足夠将變賣的家産重新盤回來。他們的生活越發風調雨順,可是村中卻發生了一些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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