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卿舟雪關上房門,背靠着松了口氣。
她沒有再燃燈,也沒有再去翻那些書。垂眸盤腿坐于床上,企圖讓六根清淨。
她以前讀的書清淨,現在讀的道經功法更是虛靜無欲,本以為讀書就是個靜心的活。沒想到阮明珠借給她的那些書大不一樣,一行行文字雜糅着深重的情與欲,俗套但熱烈,滾燙得仿佛能隔着紙張摸得到火。
卿舟雪不懂得這一些,她十八年的人生與外人鮮少産生交集。塵世中的許多規則她還未曾習得,便已經入了與世隔絕的仙峰。
閉上眼睛,心卻靜不下來。索性再挑燃了燈,無所事事地讀着。阮師妹在那本《風流寡婦與小姑子的二三事》下冊出書以後,體貼地分享給了她。
卿舟雪抿着下唇,神色嚴肅地看到了最後。
寡婦與小姑子遇上惡賊以後,險些躲不過這場災禍,不過好歹命大,中途遇上了商隊。只可惜後腳村裏人趕來,說什麽不要管人家家裏事,商隊頭兒免得麻煩,便将兩人撇下。這一路給綁回了村,她們偷偷拿石片割破了繩子,再次攜手掏出,最後被帶着火把的一群人趕上山崖,于衆目睽睽之下相擁而跳。
這結尾多少有些強行圓滿,兩人再度醒來已在天庭,原來是兩位星君下凡渡劫,終成眷屬。随後又是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淋漓雲雨颠龍倒鳳。
【她低頭,目光逡巡于柔美的頸部,随後羅帳輕解,人影交疊……】
【喘息的幾個間隙,她問道,為什麽在凡間,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與她在一起呢?】
【另一人笑答:我心悅你已然昏了頭,莫管是何等身份,何等境遇了,跨山平海,只圖一心情願。】
卿舟雪看着前面,心中還算平靜,她并沒有多生欲念。只不過撫過那一行“何等身份,何等境遇”,她腦中隐約閃過一個人,似乎是在文中找到了相似悸動的共鳴。
雲舒塵。
她又忽而想起,那天月燈之下,雲舒塵俯身嘗過那瓣豆腐,她的嘴唇因此沾了些豔色,像胭脂,又比胭脂細膩得多。
然而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雁過無痕。
卿舟雪朦朦胧胧睡了一夜,醒來時有點困,她深覺看這種話本容易亂了心,不宜修道,暗暗決定以後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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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師尊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她忽然擡袖,以手指端起了她的臉。
卿舟雪一愣,柔軟的指腹擦過她眼睛下方,“這裏都青了。”
“不是叫你早些睡麽。”
“以後不會了。”卿舟雪确實沒睡好,眼睫低垂下來,答得有點飄忽。
連帶着今日練劍也耍得有些綿綿。
上午下午耗在外門,她正準備将那些話本還了阮明珠,阮明珠擺擺手,她說師尊在收她的小說,這些暫時就且先放在卿舟雪那兒,更安全一些。
卿舟雪正細細思考,要把這些東西安置在房間何處比較妥帖。她邊走便想,卻在經過一間門時聽見裏頭鬧哄哄的,又兼幾語低俗言談,似乎仿佛還聽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名。
裏頭的外門弟子不知出了何事,笑成一片,卿舟雪推門進去,剛好被亂扔的紙張飛了滿臉。
課堂內的弟子瞧見她,一時紛紛安靜下來,空氣靜如止水。
在講臺上手忙腳亂的年輕師弟,這會兒才松了口氣,而後一看是卿舟雪,馬上又緊張起來。
卿舟雪垂眸将那紙揭下來一看,邊緣有被撕碎的痕跡,應該是之前縫成了一個小冊。
她往那字上掃了幾眼,先是一愣,而後再看幾行,臉色驟然冷下來。
是話本的一頁,手寫的稿,這與她所看的那些談情話本全然不同,此中描述更加低俗不堪,似乎純粹是為了描寫那些勾當,旁邊幾筆鬼畫符,畫得不知道是什麽玩意。
這一點并不足以讓她動氣。
但稿上人名,赫然幾個大字,寫的是雲舒塵與掌門。
“誰寫的。”她将紙往桌上一擱,雖然語氣十分平靜,可底下的人莫名感受到了一種寒意。
一個穿着富貴的公子哥兒站起來,抱着胳膊,斜眼笑道:“怎麽了,這位美人師姐?小爺的文筆風流,寫得不錯吧。”
他周圍傳來幾聲憋不住的低笑。
“還有別的麽。”她的神色依舊平淡。
那本小冊子被扔過來,卿舟雪穩當當拿住,那青年吹了聲口哨,“姑娘家可看不得這些。”
卿舟雪自然不會再看,她想起師尊的臉,這東西再看一眼都深覺惡心。那冊子在接觸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經凍得硬邦邦的,她用力一捏,悉數化為粉塵。
青年眉毛一壓,眸光沉下來,将桌板一拍,“敢動我的東西,你知道我是誰麽?”
卿舟雪看着他,緩緩攥緊了劍柄,“你誰?”
一旁的內門師弟拉住卿舟雪,小聲提醒道:“卿師姐,這是修仙名門厘水陳家的少爺,天資不錯,家大業大,自幼有些……有些崇尚自由,以後很可能會入了內門,你還是……”
“不管是誰,頂撞侮辱掌門長老,将太初律令置于何地,外門亦不是藏污納垢之地。”卿舟雪驟然打斷他,冷淡道:“按照規矩,此後的課不必上了,自去內門訓誡堂領罰一百杖。”
“你算老幾啊!不就是臨時幾天來管個事兒麽。”
那位少爺将下巴一揚,眯着眼瞧她,似是有意羞辱:“你叫卿舟雪?那難怪,還是雲舒塵徒弟呢。你師尊長得不錯嘛,那腰細的,不知在床上……”
一道寒意頓生的劍氣猛然蕩開,将他面前的桌椅劈了個稀巴爛。他跌落在地上,擡頭一揚,喉嚨上已經抵着了冰寒的劍尖。
順着細長鋒銳的劍身向上看,是女子冷淡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眼。
周圍的弟子全驚呼着躲了出去,內門師弟吓得亦然扶住了凳子。
那位陳少爺想來也是見過些場面的,他驚慌了一瞬就穩住了陣腳,握緊了手中的劍,威脅道,“你要是敢動老子一下,明日陳家就讓你吃不了兜子走。不過一個沒什麽勢力的內門親傳罷了,你以為誰會保你?訓誡堂那邊爺爺我也有關系,誰敢打我一下?”
他見卿舟雪将長劍插回劍鞘,以為是被吓住了,不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卻聽到那聲音平靜道:“無人罰得了你也罷,我來執刑就是。”
言罷,卿舟雪以插回了劍鞘的長劍為棍,用力狠狠打在他的屁股上。一聲慘叫響起,伴随着桌椅的崩裂聲。
旁邊的師弟吓呆了,想去拉她,“卿師姐,動用私刑是不準許的!”
卿舟雪捏緊手中長劍,不為所動,“無事。我動完以後,自會去領罰。”
那少爺第一下被打懵了,後幾下才掙紮着站起來,腰間長劍一出,想要還擊。
而他那一手爛劍術在內門真傳弟子的眼中,無異于繡花。卿舟雪下一杖,直接打飛了他手中的長劍,她将人摁住,連着又是毫不手軟的幾抽。
起先那青年的臉怼在地上,用畢生侮辱之言罵她,卿舟雪不放手,像沒聽到似的;而後他開始意識不清地求饒,她不為所動;直到最後那人口吐血沫,暈厥過去,那棍刑還是未停。
她言出必行,一百棍就是一百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師弟在一旁,再也不敢做聲。
阮明珠聽到這邊好大的動靜,她趕過來時,這兒的桌椅砸得稀巴爛,卿舟雪剛把劍鞘上粘膩的鮮血擦幹淨。地上一片木屑裏,則倒着個不省人事的東西。
“師姐?”她愣在門口,“這是怎麽了?這小子死了麽?”
“不知。”卿舟雪将劍重新佩好于腰間,确認那些稿件都損毀以後,眸中的冷意才褪去許多。
她看向阮明珠,“我去領罰了。師妹,這幾日外門的監管,煩請你多擔待一些。”
扔下這句話,那襲白衣孤傲離去,凍人得很。
阮明珠愣住,本想叫住她問個緣由,但瞥見卿舟雪臉色那般不善,便也作罷。
雲舒塵本在院內泡茶,一只花裏胡哨的身影從牆上跳下來,喵喵幾聲,“不妙,小主人在訓誡堂。”
“她去那兒作甚?”撚茶的手頓住。
卿舟雪平日溫順懂禮,雲舒塵一時沒能把觸犯太初律令和自己的徒弟聯系起來。
好歹是唯一的親傳弟子,她聽聞這個消息以後,自是會去一趟。
雲舒塵剛一進去,便瞧見那抹白衣身影端端正正地跪在正中央,不卑不亢。
掌門也來了,擡眼看見雲舒塵,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雲師妹,你這徒兒怎麽回事,怎麽問一句話都不說。算了,你和她說說罷。”
“怎麽了。”雲舒塵彎着唇,看着卿舟雪說,“她平日那麽乖,還能犯什麽事兒不成?”
管事的弟子一時有些為難,将死生不明的陳少爺擡了上來。淡淡的血腥味頓時彌漫整個殿堂,弟子讷讷說,“聽聞卿師妹在外門毀壞桌椅無數,然後又把這名外門弟子打成這樣。這……”
雲舒塵看了兩眼,那屁股和背軟塌塌的,一片青紅紫綠,似乎不是劍傷,而是用鈍器揍出來的,十分不忍直視。
很難想象這是素來文雅的徒弟下的手。
她拂袖讓那玩意退下,單手落在了卿舟雪的肩膀上,溫聲道,“人是你打的?”
“是。”卿舟雪一動不動。
“為何打他?”
她抿着嘴唇,看了雲舒塵一眼,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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