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手稍微捏了捏她的肩膀,見她實在并無想開口的意思,雲舒塵便放開了她。

陳夫人聽聞兒子被打得皮開肉綻,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剛好撞上擡着那玩意出門的幾位小弟子。

陳夫人一看那血淋淋的後背和青紅紫綠的抽痕,氣兒沒上來,險些背過去。然後她抱着兒子厲聲哭了半天,通紅一雙眼睛落到卿舟雪身上,忽然幾步奔過去,一個巴掌就朝她揚起來。

雲舒塵手中折扇一攏,以微力撥千鈞,準确地抵住她的手,“事情還未有定論,夫人怎的就這麽着急。”

“定論?”陳夫人急眼,“我兒子被她下了如此毒手,你還想要什麽定論!一個內門的小丫頭片子罷了,憑什麽公然打人?你們是欺我陳家無人麽?”

掌門拉住她,幾聲寬慰,那女人胸口稍微平了平,看着雲舒塵諷道:“想來太初境也不過如此,都是些仗勢欺人的東西。”

話一牽扯到她家師尊,卿舟雪的目光挪到那女人臉上,忽然冷聲開口:“此子教養無方,出言不遜,該打。”

陳夫人好不容易消下來點兒的火氣,被卿舟雪淡淡一聲又重新勾起。恨不得一掌再向她掄過去——她也是修仙名門出身,雖不能比雲舒塵與掌門,但也遠高于卿舟雪,倘若牟足了力給打實了,她定要吃一番苦頭。

雲舒塵再次擋回了她的手,這時她唇邊一如既往挂着得體的笑意,可卻不達眼底,似是警告。

“本座看着這孩子長大,她斷然不是意氣用事,欺淩弱小之人。”掌門沉聲開口,袒護之意明顯,“興許是有些內情。雖說打人不對,但也得調查清楚了再罰。還請再等一柱香。”

卿舟雪垂眸不願多言,她半點不想讓雲舒塵知道那人如何肖想她,又如何編排她與掌門。便是不會芥蒂,也徒增惡心。

她不願讓師尊沾上半點污色,這話說出來怎麽也有損清譽。因此不願詳言,這罰領就領了。

“掌門。”

一道清亮的女聲自門口響起,林尋真行了一禮。

掌門颔首,示意林尋真進來。她身後還跟着幾位緊張的小弟子,有方才在課堂內跑出來的,亦有幾個面生的。

林尋真端着聲音,“事情原委已然調查清楚。陳家長子言辭輕浮,在課堂嬉笑打罵,涉及侮辱诽謗,卿舟雪其後跟進去,警告過一次,讓他去訓誡堂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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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點點頭,一直到此處,卿舟雪所做所為,都是執法弟子該有的權力,無可指摘。

“随後他再度出言不遜,卿師妹許是……便開始對他動了私刑。”林尋真又讓開幾步,“光我一人說不足為信,這裏是幾位在場的弟子。”

他們唯唯諾諾地說了幾句,卿舟雪的心放下來。

她知林尋真辦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想必肯定也是知道了那些話說來丢長老的臉,于是事前囑咐過這幾個人證——讓他們把不該說的話都咽回去,模糊提一下就好。

“除此之外,”林尋真點點頭,“前幾月外門發生了一件事,影響頗不好。涉及的一位師妹不願露臉,這位是她的姐姐。”

那面生的姑娘朝幾位長輩施施然行了一禮,眼睛一眨,竟是要掉下淚來。“我阿妹自小有一些修道的資質,于是全家人送她去外門修習,只等着後幾年就能考試。”

“沒成想月燈節那日晚上,這混賊以請教之名,強拖了她去。然後又大膽行非禮之事,事後以家人性命威脅她。”言到此處,她泣不成聲,“可憐我阿妹想不開,現下在家中幾次欲輕生,好歹被我攔了下來,可攔下來有什麽用呢——她現下已經渾渾噩噩,連門都不願再出。”

“竟有此事?”掌門面色不善,“陳夫人,倘若為真,這恐怕得請你多留幾日。”

“總之,這就是誰人多誰有理不成,你們就聽信這幾個丫頭的一面之詞?”眼看着那女人又要鬧起來,她恨恨道,眼珠子一轉,“不管如何,這動用私刑的,先打人總是不對吧?不罰是不是說不過去了!”

“到底壞了規矩,自然是要罰的。”

雲舒塵一笑,“不過太初境還有條規矩,親傳弟子犯錯,都是師尊親自懲戒,別人可碰不得。”

掌門眼觀鼻鼻觀心,太初境什麽時候有的這規矩?不過當然他沒有吱聲——卿舟雪也算是他一個師侄兼半個徒弟。

訓誡堂的弟子呈上戒尺,陳夫人不滿道:“至少也得是杖罰!”

雲舒塵輕咳一聲,語氣低柔,“确實如此。不過本座身子不太好,那杖棍過重,手軟無力也拿不起來,只能如此勉強一下了。”

她挑了根不粗不細的,拿在手中。卿舟雪側頭看過去,卻被那木尺抵住下巴,給推了回去。

那戒尺一揚。

卿舟雪閉上眼,下意識繃緊了脊背。

出乎意料地,空餘一聲響,其力度簡直像細柳條拂過春水面一樣。

不緊不慢,綿得像調情。

陳夫人還說她不得,她一抗議,那女人眉頭微蹙,捏着個帕子随時像要咳血,仿佛能因為打徒弟這幾下累死。吓得旁邊的幾個訓誡堂弟子心驚膽戰,紛紛勸道:“雲長老,您悠着點兒來。”

最後一戒尺抽完,雲舒塵說:“起來吧,卿兒。”

卿舟雪就這樣在明目張膽的包庇下,毫發無損地和她走出了訓誡堂,留下陳夫人在掌門那跟頭急眼理論。

“無須擔心。陳家子弟嬌縱,在修仙界也不是頭一次鬧出這等腌臜事。倘若還給他們多點面子,怕是又能上天。”

回鶴衣峰的路上,雲舒塵捏了捏她的腕子,“倒是鮮少見你如此動氣。此事是和你有關,還是和我有關?”

卿舟雪垂眸,“那人不敬長輩。師尊莫要多挂心了。”

看她始終不願詳言,雲舒塵心念一轉,約莫也明白是什麽事。外門的素質良莠不齊,有些橫行霸道的,喝上一二兩酒,私底下便什麽都敢編排。偶然遇上一兩個混賬,終究是免不了的。

“倘若并非有關于我,”雲舒塵偏頭看她,輕嘆一聲,“你也會?”

她着實意外了一把。平日別人說她徒兒好也罷歹也罷,那姑娘永遠是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

這是頭一次見她氣得露出了點鋒芒,就如藏在匣中的寶劍頭一次見了光——還鬧出了這般大的動靜。

“興許不會了,綁着扔去訓誡堂就是。”卿舟雪事後想想,又覺得自己有點沖動,還得煩請雲舒塵大老遠過來一趟。

她輕聲說,“師尊,麻煩你了。”

雲舒塵看向她皎白清冷的側臉,眼睫下如同兜着一汪融化的雪水,剔透得讓人心生喜愛。

她頭一次覺出養徒弟的好處來,麻煩間斷,偶爾破財,可那姑娘寡言之下的滿心相傾,還是足以令人動容。

“又客氣什麽。”雲舒塵彎着唇,溫聲說,“下次再客氣,我要打你了。”

可是師尊打人一點都不疼。

卿舟雪這般想着,卻發現自己手被她拉了起來,柔軟的指腹刮過她的手心,帶來細密的癢意。

作何牽她?

她落後慢一步,看着晚風撩開她的頭發。雲舒塵只是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是無意之舉,往前走去。

卿舟雪的事跡聞名內外門,衆人關注的倒不是什麽“執法弟子動用私刑”,而是更喜歡“卿師姐力懲淫賊”這個說法。

曾經因為她生得出塵如仙,外門一圈兒也有不少仰慕她的男弟子。自從此事一揚名,師弟漸漸少了,師妹卻漸漸多了。

終于在她完成宗門任務,再也不用去外門晃悠時——她收到了幾封滴着師妹眼淚的情書。

她拿着也不好丢,只好攥在手裏,臨到跨出外門地界時,卻瞧見一群烏壓壓的人頭攢動。仿佛她孤身一人對上千軍萬馬。

卿舟雪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預感頗有些不妙。

為首的師妹瞧見了她,興奮道:“雲長老的徒弟在那兒!瞧見了嗎,快圍上!”

一陣地動山搖,卿舟雪險些拔出劍防身,卻還是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一位師妹攥住她的手,眼淚汪汪,“卿師姐,我叫慕鯉。我仰慕——”

卿舟雪點點頭,“我心領了。”企圖快點結束這種場面。

沒想到那師妹眼睛一瞪,“我是仰慕雲長老很久了!”

“……”

卿舟雪一愣,又僵硬地點點頭,“我替她心領了。”

“勞煩你,”她哽咽道,“把這些東西捎給她,這兒是我寫的一些心裏話。希望她能記得我的名字。”

“師姐,”一名男弟子擠進來,又給她塞了一袋紅薯,“這是我家鄉的地瓜,個大味甜,不知道雲長老可會喜歡,唉,你幫我捎上去吧。我叫張立林!你記得告訴她啊!”

“滾開,小鼈崽子。”他很快淹沒在人潮之中,又有人的手伸過來,卿舟雪一看那湧動的人頭,冷冷道:“肅靜!”

全場安靜了片刻。

卿舟雪說:“以這裏為準,開始排隊。”

她幹脆搬了個椅子來安然坐好,拿出一張紙,蹙着眉執筆開始一個一個登記名單。

雲長老地位尊貴,性格也溫柔,最重要的是她生得一副好樣貌,風致動人。

後生晚輩的愛,大多也就是如此膚淺。

鶴衣峰以前未曾收徒,要人捎東西不太現實,而雲舒塵幾乎不會踏足外門,于是更不可能直接贈送。一群少男少女只能在重要典禮上遠遠瞥見她一眼,然後把一顆芳心百尺柔腸郁摧地摁回去。

如今得了卿舟雪這一根獨苗,往返之間,全然勾連。其餘的長老并不是無此殊榮,只不過卿舟雪這邊壓力獨大。

卿舟雪裝滿了兩個納戒,看着腳邊的日影從正中挪到側斜,這場無妄之災才算是堪堪結束。

那些師弟師妹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她輕嘆了一口氣,滿載而歸。

喜歡她的人很多,這終究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知為何,卿舟雪摸着那些信,卻陷入一種複雜的情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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