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後方是碩大而噴湧着潮氣的龍首,前方是翼若垂天之雲的朱雀,四人如米粒般大小,站在萬頃碧波上一塊随時會碎掉的冰舟之上。
朱雀盤旋于高空,水龍壓低身子,喉嚨裏發出低吟,似乎在蓄力一擊。
卿舟雪的劍尖指着水面,随時凍結着一切可以凍結的水流,争取着可以立足的空間。
“水火相克。”
在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寧靜中,卿舟雪說了一句話。
林尋真對上卿舟雪的眼,結合方才那只朱雀被澆到水後明顯低落很多的氣焰,立馬明悟過來。
為什麽朱雀一出來,水龍就會潛伏于深淵,不再現身,也許正是這個原因。
在間隙之中,她抓緊阮明珠和白蘇,對着二人急聲說了幾句什麽。
龍軀終于盤成最有力的姿勢,竄成千尺樓高,然後墜擊那方小小的冰層。
水花四濺,踏足之地在中部斷裂,而後湮滅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卿舟雪向下紮了個猛子,握住了從水中穿梭而來的清霜劍,然後踏在劍脊上破水而出。
她沒有猶豫地飛向高空,天上的朱雀仿佛一輪太陽,哪怕只是靠近,臉頰都滾燙得要燒起來。
阮明珠從水面上冒了個頭,險些把肺咳出來,她見卿舟雪去對付那只朱雀,又記下林尋真方才的話,便将刀尖紮向那條水龍。
林尋真抱着白蘇,隐蔽于水中,以水靈根鼓動着阮明珠周身的水流,推動着她前行,有此助益,她于水中竟也靈活得像一條游魚。
龍爪自深水中抓過來,阮明珠躲開,将長刀狠狠地貫穿了透明的龍身。
此舉讓她周身的水流猛然激蕩起來,卷成一個漩渦,似乎要将她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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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隐約聽見林尋真在喊她,阮明珠的長刀被卷入漩渦中,越陷越深,她不得不棄了刀,手一松,身體也輕起來,快速往卿舟雪的方向游去。
卿舟雪的幾縷發絲被火星撩着,燙得快要脫皮了,她禦劍而飛,與那只燦爛如驕陽的火鳥擦肩了幾個來回。無論她怎麽騷擾,這只有靈性的火神祝融都不願冒着風險,靠近玄冥召喚而出的水域。
不過它身上的熾羽一片片蓬松起來,像要炸開一樣,已然被卿舟雪擾得惱怒至極。
飛劍靈活,它身軀龐大,到底是失掉了些許便利,幾啄不中。在振翅掀起一片火浪時,卿舟雪又鑽了個空子,向遠方撤開。
興許火為軀體的生靈性子都較為暴躁驕傲,它長鳴一聲,終于失去理智,緊随着飛劍的尾巴追去。
卿舟雪看見了阮明珠在水中極力游來的身影,她的身後是再度盤旋而起,張着大口的龍首。
她在迅速移動的飛劍上回身看了一眼,那只朱雀緊随其後,滾燙的氣浪都快把她的皮膚燒焦。
于是她沉下心,和阮明珠對望一眼,壓低重心,在心中數着距離。
十尺,九尺……
愈發近了。
與阮明珠擦身而過,這一刻,卿舟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自水中撈起了她,将人拽上飛劍,向上騰地飛起。
身後掀翻一陣氣浪。
朱雀與蒼龍來不及轉向,撞在一起,極為炙熱的火焰在熄滅的同時,也一并将龍身全部蒸騰成白霧。
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卿舟雪的禦劍還是未能徹底逃出波及的範圍,她被滾燙的氣浪掀開來,與阮明珠一并摔了下去。
水火汽化的溫度可以直接讓人灰飛煙滅。
正當此刻,一道柔和的靈力将其包裹,身體的所有疼痛,皮肉的焦爛,心肺嗆水嗆出的鐵鏽味,在被這道靈光觸及時全部消融。
她們滾落在地面上時,已然毫發無損。
白蘇松一口氣,終于垂下了手。要于空中精準地裹住她們倆,需要專心致志的控制,她雖然一動不動,實則費神良多。
四周的水漸漸褪去,天空也逐漸明亮起來,陣法終于被人撤去了。面前又變成了熟悉的演武場。
她們精疲力盡,癱坐在地上,看向雲舒塵——她不知何時在演武場附近尋了個樹蔭處,搬了把藤椅,十分悠閑地泡起了西湖龍井。
阮明珠兩眼一翻,“累死了。”然後她向後一倒,毫無顧及形象的意思,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卿舟雪身上。
卿舟雪只覺身上壓了塊石頭,她雙手脫力,推半天都推不開,最後是林尋真覺得當着雲師叔的面,這姿勢太不雅觀,用一道水幕将她倆人隔開,将阮明珠彈回了地面。
雲舒塵收回目光。
她垂眸盯在手中碧綠澄澈的茶面,将眼底的冷色壓下,頓了頓,再度擡起眼睫時,唇邊又挂起了溫和的笑,“挺不錯的。”
“比一開始的時候,好太多了。各司其職不在乎誰出力多少,而是将每一人的作用都發揮到刀刃上。”
“若非你們二人在下面保駕護航,此番不是那麽容易成事的。”雲舒塵朝林尋真與白蘇二人微點了下頭。
她笑道,“還練麽?”
“不用了。”
卿舟雪看着她,“師尊,休息一下。”
平日裏無論是在劍閣打滾摸爬,還是和阮明珠對練,卿舟雪從沒喊過一聲停。阮明珠此刻雖然躺在地上不想動彈,聽到這句話,一時又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聲。
“那今日就到此為止。”雲舒塵喝完手中的最後一口茶,站起身來。
告別了師妹,卿舟雪與雲舒塵一同走在回峰的路上。
“師尊,此番動用靈力,你有覺得不适麽?”卿舟雪剛想去拉她的手,但是不知為何,猶豫片刻後又将手垂下。
雲舒塵并不累,玄冥與祝融有自我意識,她此次幾乎沒有操控法術,只在關鍵處引導了一下。
她卻向前走了幾步,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興許是許多年未曾動用過這般大型的術法了。”
“下次,師尊還是莫要費神陪我們練習了。”
卿舟雪觀察她許久,也不知看出了什麽不對來,總之把眉頭蹙了一路。
雲舒塵則暗自等了一路,也未見她如以往那般,伸出一只手來扶自己。
她餘光注意着徒兒和自己保持的一寸距離,這一寸直到進了門後也未曾合攏。
就這麽一句話?她心下微妙地不悅。
卿舟雪一進門,便開始忙活起來,想起今日師尊是還未喝過藥的,她又開始兢兢業業地熬藥。
惡鬥一場,卿舟雪的手腕用力後還有些顫抖,她端着的那碗藥也不甚寧靜,在褐黑色的表面泛起了漣漪。
她正準備放在雲舒塵身旁時,手腕卻被另一只手松松握住。
雲舒塵牽引着她的手,将藥碗抵在唇邊,仰頭慢慢咽下去。苦了這麽多年,她喝再苦的東西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神色,只是在快要飲盡時才蹙了眉。
卿舟雪未曾想到今日會這般喂藥,只得小心地端着,生怕将她嗆到,總是很細微地傾一點點邊沿。
這藥不僅苦澀,澀中還帶着一絲辛味。
卿舟雪看她蹙着眉喝藥,眼眸微眯着,若有若無含了點水霧。眼角勾着蓮花瓣尖兒的淡紅色。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挪了挪——女人仰頭時秀美的頸線,時不時随着吞咽小弧度地動一下,居高臨下地看,是一段楚楚動人的風流。
卿舟雪看着看着,胸腔中有一物跳動不寧。
她神思恍惚間,不由得多傾了一點,便聽見一聲輕嗯,雲舒塵被嗆了一口,捂着嘴咳嗽起來。
“師尊?”卿舟雪回過神來,有點後悔,放下碗,連忙去順她的背。
“無事。”雲舒塵緩過一口氣,唇角勾起,指尖在那片藥液潤澤之處點了點,“苦。”
卿舟雪拿起早就備好了的蜜餞,喂她吃了一顆。她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以前她再怎麽細致照顧,也未曾親手喂到師尊嘴裏過。
雲舒塵見她如此聽話,心中這才松快了些,若無其事地說,“嗯,下去吧。”
卿舟雪端着晃蕩着小半碗水的藥碗,和一顆晃蕩着大半碗水的不安寧的心,依言退下。
當夜,她坐在書桌前,記一記今日發生的事情,心中難得有千言萬語,只是不可細細去想,一想,一半是師尊的頸間繞着的幾縷青絲,一半是話本子裏夜幕沉沉人影交疊的盛景。
這兩種場面一個在眼下,一個在書中,到底有何交集,卿舟雪不甚明白。
她隐隐約約地覺得,這種聯系十分逾越放肆,正如她在外門撕毀的那些低俗話本一樣,都是有損于師尊形象的事情。
罪惡感在這一瞬油然而生,卿舟雪連忙打住自己的念頭,在識海內擦得幹幹淨淨。
她悄聲念了幾遍清淨經,又靜心運功一周天,待到心中的那一點漣漪徹底散去時,她沉下心來,詳細地記錄了一下今日實戰的收獲,今日的菜色,今日在路邊瞧見幾只小雀。
筆尖落到最後一行。
卿舟雪抿了抿唇。
仿佛不受控制地寫下一字:她。
沒有前因,沒有下文。只是筆尖頓了許久,墨染成一片,才神思恍惚地飄下一個字來。
或許女兒家再怎麽耿直,也有一絲天然的含蓄,全都濃縮在了這個不點明道清楚的“她”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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