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林尋真與卿舟雪在外界等到許久,終于見阮明珠的絲繭有了些動靜。
她一腳将那纏繞的絲線蹬開,迎面便是八只眼睛的織夢蛛,阮明珠一驚,險些一腳朝它蹬去,被林尋真和卿舟雪架着胳膊拖了過來。
“別踢它,白蘇還在絲繭裏頭!”
林尋真問,“你瞧見了什麽?怎麽耗了這麽久?”
阮明珠将臉上黏着的絲線扯下,嫌棄地拍拍手,“一些很小時候的事,演得倒是和真的一樣,再讓我過了遍苦日子。這玩意真邪門。我是聽見了有人喊我,又瞧見了——”
“待會再說罷。”卿舟雪打斷她,“你說你可以聽見有人喊你?”
“對。唉?你們喊的?”
林尋真與卿舟雪對望一眼,說明這法子不是全然無用。于是她們連忙守在白蘇邊上,開始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
阮明珠明白過來,遂也加入其中。
與林阮二人夢到幼時回憶不同,白蘇朦朦胧胧睜開眼睛,走到了一處陌生之地。
其實她膽子不算很大,此刻一人獨行于幽邃昏暗之處,前後都瞧不見人影,心中像是提了一小桶水,晃蕩得不甚安寧。
這是何方?
她捏緊衣袖,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向着前方一片光亮之處。
當眼睛被刺痛的時候,白蘇不禁流了點淚。當她再次看清眼前變幻的景象時,卻實打實地愣在了原地。
戰火連天,血肉橫飛。
她還未反應過來,一團似是髒器的濕熱東西便掉在了眼前,滾在塵泥裏,散發着幽幽魔氣,好幾圈才停下來。她驚得一下子跳開,連退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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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蘇治病救人,雖也見過比較慘烈的模樣,但從未親自上過戰場,何況是這等場面——一團一團的鮮血自傷口中湧出,髒器屍塊掉在地上,又很快化為靈力或魔氣消散于天地之間,四周慘叫聲,嘶吼聲,像彈了幾百個斷弦琵琶一樣刺耳。
她藏身于古戰場的一堆屍塊後面,觀察着四周的景象,此處好像是仙魔大戰,高階的魔物和修士在天上施法打鬥,于地面上的魔兵和年輕将領亦在鬥争。
仙法籠罩了整個場面,将魔物圍困于陣法之中,宛若困獸。
這并不是勢均力敵的戰鬥。
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屠殺。
這場屠殺白蘇無能為力,她只是一個醫修,在此等危境之中只能自保。
鼻尖濃厚的血腥味道彌散開來,慘叫聲像是催命一樣在她耳根子旁回響。白蘇捂着嘴,被熏得想要嘔吐,她眼瞅着身旁一位魔将倒下,被擊中了心脈,痛苦地扭曲于地面,情急之下握住了白蘇的手腕。
“嗬……”
白蘇慌忙低下眼睛,與魔物猙獰的臉龐對上,青面獠牙,醜陋不堪,它的眼神中盛滿了一片絕望,那是對死的恐懼。
粗砺的聲音微微喘着,已經很是虛弱。
白蘇定了定神,勉強冷靜下來,将它用力拖到一片隐秘不受打擾之處,剛想以靈力鑽入它關竅治愈,耳邊卻有一道空靈的聲音響起。
“你在做什麽?”
白蘇心中一緊,環顧四周,卻并未見到任何人,只有橫七豎八的魔屍。
“救人。”她輕聲答道。
一聲嗤笑,“那是人麽?”
木靈根柔和催生之力已然籠罩于它汩汩流血之處,傷口有愈合的跡象。
白蘇一邊救着它,一面抽出功夫來回答這虛無缥缈的聲音,“雖非我族類,到底也是性命一條——你是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今日閑來無事,單只和小友論一論道法,你是醫修,就論一論這醫道罷。”
白蘇心中的不安散卻了點兒,她感覺此人并非有惡意,便問,“你想怎麽論?”
“行醫者救人,天經地義,是也不是?”聲音含笑道。
“是。”
“那若是因着你所救之人,死掉了更多無辜之人。你還救不救?”
白蘇遲疑道,“……這是何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再度虛化,一層層崩拆開來,白蘇下意識地閉眼,她再度睜眼時,又瞧見一片屍山血海。
目光鎖定到一處,她訝然睜大雙眸,看着那些魔物掙紮起來,咬碎修士的頭顱,吞掉他們的內丹,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膨脹,異常兇殘。
“如果你救的是這樣的東西——致使生靈塗炭,萬劫不複,而你,”聲音頓時尖銳,“行醫之人,才是最終舉起屠刀的人。你當真就沒有辜負自己的初心麽?你看着死在魔物利爪下的亡魂,心中亦不會有半點愧疚麽?”
白蘇愣了一瞬,手指不由得攥緊,她的頭皮一陣發麻,張了張嘴,“可是人與魔只算出生,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既有以殺證道的修仙人,也有光明磊落,不造殺孽的妖魔,這又怎麽說得好?”
“妖魔的血脈天生嗜殺,或多或少罷了,你……要拿人命去賭麽,你能賭得起麽。”那聲音低下來,似是蠱惑,“不願賭的話,你就放開它,這樣可好?”
方才白蘇正在思緒間,靈力運作不由得慢了下來,她感受着它身上一點點流逝的生命,和逐漸冷卻的熱血,以及那一雙仍然是睜着的,滿是哀求與恐懼的眼睛。
生靈的眼是萬用的溝渠,一切盡在不言中。
該……該繼續嗎。
有那麽一個瞬間,兩難的愧疚感幾乎淹沒了她,險些讓人窒息。但是面對此般情形,也難有雙全的抉擇。
白蘇閉上眼睛,耳畔旁微弱的呻吟一下子隔得很遠很遠。
整片幻影寂靜下來,仿佛又只剩她一人。
她曾見過柳尋芹拒診,神色淡漠,在一片哀求聲罵聲中閉門不出,事後也并未見她臉上有半分悔色,仿佛如同拂去了一片塵埃一樣不以為意。
那時白蘇年紀還小,問師尊如何能做到這般堅定。
柳尋芹只說,“活了這般年頭,見慣死生,都是常事,自然無動于衷。”
小白蘇不解,“那我活到師尊這個年紀時,也會如此嗎?”
室內靜谧,柳尋芹的唇邊溢出一縷白煙,像是一聲輕嘆,煙霧被她自己的靈力裹挾着卷去窗外,飄得無影無蹤。
“我并非好的醫者,只能說精于此道。你太過良善,各人的道并不相同,遵心便是,所以在種種抉擇之間,不用學我,也不用學任何人。”
白蘇當年沒有聽懂師尊的話,在她心中,如果大名鼎鼎的醫仙都不能算好,那放眼天底下又何人能及?
但她告訴她,不用學任何人。
思緒漸漸回攏,白蘇定了定神,決定堅持道心。于她而言,瀕死的生靈是一條鮮活的性命,她将其救起,是醫修的天性,緣分從此止于此。正如人行走于灘塗之上,将擱淺的魚丢入水中,不會多思它今後的游向。
神思電轉之間,幻影應心而碎。
恍然如夢醒,她聽見了幾位同門呼喚的聲音,眼前是白融融一片,撕開來,湛藍的天空重新映入眼簾。
織夢蛛最終失望而歸,連一個人都未撈着。它制造的幻境,人在墜入其中時會混淆記憶,自動融入場景,需要在其中清醒過來,擺脫提線木偶的掣肘,做出自己的抉擇,方能醒來。
不知是否由掌門所設,特地用來考驗弟子的心性。
阮明珠将白蘇身上的線扯開,又将人提起來,“沒事兒吧?”
她搖搖頭,笑了一下,“算是極幸運了。我醒來忽然發覺境界有所松動。”
“這麽厲害?”阮明珠訝然道,“原來被這玩意纏上還有這等大機緣。”
“現下我們該走了。”林尋真将那塊标志的玉石給了卿舟雪,又将地圖鋪展開來,手指在上面滑過。
掌門春秋殿內。
映天水鏡上的畫面波動一二,重新歸于一片平靜。
賽程很長,許是得耗上一周時日。長老們無需休眠,但長時間專注于此,未免容易疲累。
雲舒塵閉目養神良久,再度睜開眼時,在鏡中不見徒兒的身影,不禁興致缺缺,又将目光挪向別處。
其它的幾位長老已經就其它事情閑聊起來,掌門有一搭沒一搭地點頭,也不知到底是何意見;柳尋芹目光放平,時不時将面前的茶盞緩緩轉一圈;而越長歌支着下巴,側頭看着柳尋芹轉杯子,百無聊賴。
确實無趣。
以往沒遇見卿舟雪的時候,她對于要端坐于此處,瞧個七天七夜的事兒深惡痛絕。一向是告病于峰,閉門不出,而今年則很有不同。
掌門也發覺,雲師妹繼收徒以後,竟好相處也好說話許多,譬如這種形式也樂意陪人走一走了。
卿師侄哪裏是什麽煞星轉世,分明是太初境的吉星高照。硬生生将那病秧子師妹從室內搬出來,得以見一見天光。
“有了徒兒當真不一樣。我記得你以前曾說不喜歡小孩,現在嘗試一下,倒也相處得很好。”
她這一點倒是從未變過。
只不過卿舟雪乃卦象所指之人,又天生特殊,便還是妥協将她撿回來,一開始只能說不算讨厭她,但還是……從未想過今日這般情形。
雲舒塵眉梢微蹙,下意識否認道,“她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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