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今日天暖,地下的青草全都冒了出來,浮出一層融融的綠意,青翠可愛。

雲舒塵近日氣色好了許多,天一放晴,便坐在老槐樹下最舒服的地方,半躺着看看書,或是瞧徒兒舞劍。

雲舒塵病了一遭,之後又嬌嬌弱弱了幾月,卿舟雪放心不下,便向掌門告了一段時日的假,練劍也直接挪到了鶴衣峰上。

《歸一》這一本劍譜,總共七劍,是謂根基之本,她自十四歲練到二十一歲,正正好好,也是練了七年,在架勢上已然相當純熟,閉着眼都能使出來。其中一些真意,也似乎有了體會。

春晖閃爍在雪亮的劍刃,随着她一刺一挽,如粼粼細浪自那一小方劍身中映出,煞是好看。

最後一個收勢,她負劍而立,背影端正,此刻無風,白色衣裳不飄不動,恰如青松垂雪。

雲舒塵看着徒兒練劍,總能想起相當久遠的時候。

祖師爺是劍修,門下弟子多少會一點劍術。包括柳尋芹和越長歌這類另擇別道的,只是後來用得少,不甚精通而已。

而她天生體弱,那時修為尚不高,便更容易生病。練劍這種活計動靜過大,她動幾步胸悶,再耍幾劍氣短,累得一身汗回去,就是沒日沒夜地發燒。

她把劍用得顫顫巍巍,祖師爺也看得心情顫顫巍巍,總感覺這孩子臉色蒼白血氣虛浮,下一瞬便要魂歸西天。

于是不敢讓她再練,只讓她在一旁歇着。

雲舒塵因此,得以欣賞師兄弟姐妹別扭的劍法,當真是別扭——尤其是現如今風情萬種的越大美人,誰能想到,她少時練個劍能左腳踩右腳地摔倒,并精準地砸在柳尋芹身上。

她眯着眼眸,就着一片春晖回憶着,終歸還是她家徒兒的劍法卓然,身姿出塵,似乎怎麽使都有一種工整的好看。

俗話說,大家風範。

卿舟雪轉過頭時,恰好對上了師尊的目光。女人慵懶地靠着,朝她招了招手,“過來。”

“是時候給你物色新劍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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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劍譜?”卿舟雪想了想,“陳師兄說學完這七劍,下一步該是紫陽劍法。”

“為師并不擅劍道。”雲舒塵卻說,“不過掌門倒是近日向我談起,那本劍譜不算最适宜于你。”

“……這是為何?”

“你說呢?”

她好整以暇道,“放眼九州,冰靈根的人一只手便能數得過來。其中是劍修者寥寥無幾,在這寥寥無幾中,能留下幾本功法劍譜的又甚少。然而現在并未有線索。”

“太初境現如今流傳的劍譜,皆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你怕是不好學了。”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那将就一下,興許也沒差的。”

“将就?”雲舒塵笑了笑,“你倒是随便得很。”

“無需将就。”

她撐着身子坐起來,長發流瀉于背後,卿舟雪下意識去扶她。

剛一挨着肩,手便被握住,緊了緊,只聽得雲舒塵道,“既然沒有,徒兒索性自己寫它一本。這不就有了?”

自己寫一本?

卿舟雪疑惑地對上她的眼睛,卻從中看出師尊并非開玩笑的意思。

雲舒塵偏了偏頭,一縷發絲垂在鬓邊,被她自己用指尖撥開,此刻眼神下挪,正落在卿舟雪手中的清霜劍。

她以指尖挑起她的劍刃,卿舟雪不禁往上擡了一下,似乎是怕割到那只手。

“我當年琢磨這陣法,也是如此。”她看着那澄亮的劍鋒,“無人引路,無人懂得,更無人訴說。天大地大,卻仿佛只我一人在獨行。興許要做這第一人,總是要比後來者更為辛苦些。”

劍刃光滑,映出了卿舟雪的眼睛,是微微愣怔的神色,雲舒塵溫聲說,“可最終留下名姓的,也是這第一人。”

卿舟雪聞言,并無異議,“只要有用,辛不辛苦不算什麽的。”

雲舒塵彎着唇角,卻在心中微嘆一口氣。

冥冥之中自有一種準頭,總覺得眼前的姑娘日後是有大出息的。現下尚還青澀,十分光華才展露了三分,就這般讓人挪不開眼睛。

卿舟雪與她閑談了幾句,沒過多時,又繼續去舞劍。她轉身時,白色的衣裙上繡着花鳥紋,日光一照,便如舞動的鳳凰。

真是令人羨慕。

雲舒塵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起先是欣賞,而後這份心情不知不覺就落了點塵埃。

目光挪向別處,她擡眼看着槐樹上的一片葉子,又迎着陽光看去,背後是湛藍的穹宇,無窮無盡。

誰能一輩子拴養鳳凰呢?

恐怕她也不能。

雲舒塵說讓她自己寫一本。這并非玩笑消遣,但也不是讓卿舟雪對着幾本空書紙上談兵。

她有別的成算。

聽師尊說要出門一趟,卿舟雪便也随着她一同去。一路過去,場面愈發熟悉,雲舒塵帶她來到上次對着天雷練劍時的那片曠野。

卿舟雪有點奇怪,她為何也知道這片地盤?又一想,興許這就是與師尊的默契。

“這處是不錯。”她負手而立,長發用一根絲帶束着,曠野之上的風大,吹得她青絲缱绻纏綿地散開。

卿舟雪看着她的背影,無端想起十四歲那年,雲舒塵也是這樣站在一夢崖頂上,身披天光,朝她回眸。

這也是能記一輩子的。

好像……有很多場面都能記一輩子。興許這樣記着記着,一輩子就載着師尊的身影,滿滿當當地過去了。

也正在此刻,雲舒塵恰好回頭,只不過這次笑意溫柔,且伸出手,“過來。”

她又握住她的手,只覺掌心細膩柔軟,不禁緊了又松。正在搭上手的這一瞬間,一陣白霧起,天色卻漸漸變了。

“将你學的那一招一式皆忘掉。”雲舒塵松開她的手,“待會兒興許會有點難,卿兒要盡力。”

她的聲音自這一句話後,便趨于飄渺空靈。最終和人影一齊消散于茫茫白霧。

卿舟雪點點頭,攥緊了清霜劍,警惕着四周,過了會兒又忽然小聲念道,“師尊,你現下身體,不能太多動用靈力的,無需太……”

話還未說完,腳下木刺突起,險些紮了個透心涼,卿舟雪倏地在地上将寶劍一抵,整個人騰空,免得被紮穿。

她剛一落地,藤蔓又自然而然地生發出來,纏住腳踝。清霜劍寒氣逼人,将那些不斷蔓生的藤蔓砍斷。

但周遭卻變了模樣,春風吹又生的草木在此刻瘋狂蔓延,蹿得極快,将她籠罩于其中,宛若巨大的牢籠,密不透風。

此刻腳下也全是如鬼手一般抓撓的荊棘,布滿尖刺,很快,她的腳腕一圈兒已經被勒得見了血痕。

忽然聽得遠方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鹿鳴,大霧徹底消散之時,卿舟雪擡頭看去,在幽綠深邃的叢林之中,一只白鹿四蹄如玉,身披飛雲,宛若仙使,跳躍在布滿荊棘叢之處,若隐若現。

那是鎮守陣眼東方之神——木神句芒。

卿舟雪本欲去追它,但腳下的藤蔓卻不依不撓地勾住人腿,每走一步都得砍好幾劍,她直覺這樣會被困死于其中,便一門心思往天上去。

她靜下心來,将一身寒意灌于劍中,任那藤蔓将她牢牢鎖住。最後她猛然出劍,寒霜完全凍結了藤蔓的下端新生脆弱之處,再拼盡全力一斬,一堆藤蔓便被齊端砍斷。

斷口處被短暫凍結了一瞬,霎那間一切動靜趨于凝滞。

正是沖着這個空隙,卿舟雪踏着飛劍而起,往叢林天上的一方光亮逃去。

眼前一白,被飛花糊了一臉,卿舟雪只覺得一股蜜香襲人,像是夾雜了整個春天的繁花雨露。一扭頭,對上一只踏空的白鹿,靈巧秀美,沖她打了個響鼻。

她腳下踏着劍,手中則凝出一把冰刃,朝它劃去。不料那白鹿不躲不避,任尖刃穿過身軀——

毫發無傷。

卿舟雪此刻才看清,白鹿與先前的蒼龍朱雀一樣,并非血肉之軀,而是由無數細密潔白的花瓣為皮毛,凝成山野生靈優美的身姿。

它溫和地躍動在卿舟雪身旁,似乎并無進攻的意味。但它每踏過之處,都能憑空而生一根藤蔓,自它腳下緩慢生長,極快地又将卿舟雪拉了下來。

她狠狠砸在一片荊棘叢中,白衣上邊血跡星星點點,自唇邊溢出一聲痛哼。

陣法之外,雲舒塵垂下眼眸,一杯茶端在手中,許久未動。本想用力柔和一些,但再想一想,這次火候不到家,日後次次也到不了,還是作罷。

卿舟雪倒下時,重重藤蔓卷起枝芽,纏住了她的四肢,腰身,固着得相當緊密,勒得人幾乎要窒息。

“給你一柱香的時辰,掙出來。”

耳畔一道熟悉聲音響起,給她劃下一道線。卿舟雪的意識自劇痛之中回攏,伸手想去拿清霜劍,結果被藤蔓牢牢纏住了手腕。

她攢着氣力,一點一點地将手腕抽離,結果藤蔓如影随形,全然掙脫不掉,整個人如在蜘蛛網上瀕死的蝴蝶,無力而徒勞地撲騰着翅膀尖兒。

徒兒看起來太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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