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一柱香要燃盡,屬實是快得很。
手中失了劍,卿舟雪使出渾身解數,也未曾在其中撲騰出一個稍大點的水花。她周身的凜然寒氣凍硬了一片綠藤,腿用力踹去,發出沙沙的脆響。
最終還是未将其揣折。
一柱香過後,她一下子摔在地面。眼前的藤蔓悉數消失,只瞧見了一雙精致的繡鞋。
她脫了力氣,躺在地上,虛弱地看着她。
雲舒塵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白皙肌膚割破的淺薄口子,就在這一眨眼之間愈合無痕。稍深一些的,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了血,再生新肉。
她俯下身子,伸手撫過徒兒手腕剛才流血之處,現下的确是平平整整。
“你這等體質,莫要談起,也別讓他人知曉。記得了麽?”雲舒塵蹙眉,又收回手。
“嗯。”
卿舟雪摸了摸地面,而後坐起來,頭一件事便是去拿自己的劍,只不料手一空——
雲舒塵指尖微點,那把劍被水流包裹着懸浮于自己面前。她握上冰涼的劍柄時,只覺掌心被凍得發疼。
清霜劍,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拿着卿舟雪的寶劍,回身又坐回原處,一指撫上清霜劍刃上凝着的霜雪,輕輕挑去,而後道,“練好之前,這劍便無需用了。”
“嗯?”卿舟雪一時愣住,她自從得了這把劍,便一直很仔細地養護,從不輕易離身,幾乎與自己相伴而生。
一方面,此劍與她天生契合。另一方面,這是師尊與她一齊挑來,算是她贈予她的。
“徒兒可還記得,得此劍之時,那個賣劍老頭兒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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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劍修無所謂用什麽,一草一木,飛花摘葉,皆可為劍。”卿舟雪漸漸回想起。
其實話說到此處,她大概知道師尊是何用意了,輕嘆一聲,點點頭。
方才倒地之時,她第一反應便是去拿劍。雲舒塵故意将清霜劍挪得遠了些,本以為她會想其他法子,卻未曾料到,徒兒手中無劍,便一直盯緊了那把,仿佛非要重新奪回來才安心。
顧此失彼,太過依賴。
在藤蔓蔓延時,她本可以靠己身之力,尋得幾個機會。可惜寶劍不在手中,她的心神不定,白白錯過了幾次。
她該明白的,天下各道,修行永遠是修己身,而非練外物。
雲舒塵瞧她神色,知她心中已經明白,畢竟她自小聰慧,于修行一事上悟性很高。很多事情無需說全,只需要點撥一二。
雖然蒼天平等,讓她在某些方面的悟性着實低了些,太低了些,不過也好——無須擔心被烏七八糟的人輕易拐跑。
這般想着,她又在心底暗道。
卿舟雪再入陣練了幾遭,雖是心境上有所開悟,但是一如既往地,被纏得死緊,一次也未曾能夠逃脫。
雲舒塵問,“累着了?”
卿舟雪卻慢慢坐起,舉手投足之間明顯帶了些有氣無力,她卻搖搖頭,“只要師尊不累,我仍能再練。”
此刻她坐在地上,發頂被人輕輕一揉,“無需貪多。今日就到此為止好了。”
雲舒塵的另一只手忽而擡起她的下巴,幾滴水珠自空中悄然凝結,而後相和于一處,先是潤濕那唇瓣,再喂了她一口水。
卿舟雪愣在原地,眼睫微顫,而後又垂下。
不知為何,這幾滴裹着師尊靈力的水珠,貼上她的唇邊的那一刻,恰如一根小槌敲動心中的鐘。
她莫名想起了織夢蛛的幻境。
而後幾日皆是如此。
卿舟雪其實不大在意自己,反倒更為緊張她那個不能吹風不能受累的嬌貴師尊。每次看她動用靈力臉色蒼白些許,總要提出來歇息一二。
她從不明說,只是道自己累罷了。
雲舒塵心中知曉,亦然很有默契地未曾點破這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
卿舟雪這些年一直修習劍道,于術法上的長進不大。凝水還是勉勉強強,凝冰也只在周身三尺之內較為便利。
現下手中失了寶劍,她不得不只靠自己。
藤蔓還是在緊緊束縛着她。
卿舟雪閉上雙眼,将丹田之中不算充盈的靈力延展開來,把每一處都攤得薄如紙張,盡力向遠處夠着。
起先她只凝風中飄來的水汽,凍白了周身一圈。以己為中心,身邊的冰霜相當厚實,凍僵了一大片蠢蠢蠕動的藤蔓,再往外走,霜色逐漸稀釋,逐漸蓋不過草木的青翠。
在這三尺之間,她與雲舒塵拉鋸着,能自葳蕤怒放的花草之中感覺到她的氣息。
她閉眼蹙眉,将暗勁兒使到了極致,冰霜一旦蔓延哪怕多一寸,便立馬會被地下勃勃的生氣鑽破。
師尊的修為比她高太多,漫不經心間,稍一施壓,讓她極為吃力。
在這種寸步難進的僵持下,卿舟雪的額頭上滲出一層薄汗,她側頭看見手腕上又被尖刺割破,血珠落于藤蔓上,開出了一朵鮮紅的小花。
愈發多的小紅花簇擁于她身側。
此刻藤蔓瘋長,幾乎已經完全将她的身軀籠罩。
雲舒塵看得微蹙眉,徒兒已經練了幾日,每每都是這樣一個結果,沒什麽長進。
需要再逼一逼麽。
她瞧着那姑娘虛弱的神色,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心中的不忍一瞬而過,随後她不再猶豫,又緩慢地擡了手。
卿舟雪感覺喉頭之處不太對勁,掙紮着垂眼看去,一根藤蔓繞上了她的頸部,緩緩收緊。
她被迫張開嘴喘息,瀕臨窒息的感覺讓她用盡全力掙紮起來,可是纏着四肢與頸部的藤不讓分毫。
人在昏沉之間,她努力構想着一片霜天雪地的景像,長風掀起水珠,如浪潮一般吹向天空,遇上山嶺上的寒氣,而罡風在無人之處盡情呼嘯高歌,将寒氣吹得彌天皆是,化為萬千大雪。
它們是如何卷上天空的,又是如何落下的,如何借着廣袤天地間的水汽,讓自己凝聚成形。
風吹得這裏一陣,那裏一陣,埋沒世間萬物,諸多顏色,統統歸于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雲舒塵見她良久無甚動靜,以為是暈過去了,本想松開她。可念頭一起,卻又感覺不大對勁——卿舟雪周身的冰霜并非消退,而是有意識地回攏于丹田。
她萎靡不振地垂在一片凄豔紅花之中的手掌,稍微動了動。掌心寒霜漸漸将那一處的皮膚凍成青白。
雲舒塵忽覺有趣,這是什麽?
她的手心寒氣纏繞,凝出一把劍柄,向上倏地展開,一把華美而透明的劍,帶着粲然冷光,重現于世。
借由凝水成冰,做一把劍是相當簡單的把戲。
可雲舒塵仔細看去,那劍并非由冰所鍛造,甚至無有實形。只是一團至寒的白氣,環繞成形。
外邊兒一圈與空氣中的水相碰,彌散出劍身大致的模樣。而再向內裏——是虛無而絕對的冷意。
她的手指漸漸攥緊那把劍,捏得骨節發白。
下一瞬,周身的藤蔓盡數僵硬斷裂,随着她這劍盡可能地一揮,白霜赫然突破三尺。
四尺,五尺。
艱難地突破這幾層圍困以後,冰霜蔓延的速度相當迅捷,甚至将雲舒塵腳下站着的那塊兒也凍上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
只見一道凜然的劍氣劃過她身側,只略略擦過了她的發梢,那一兩根便徹底凝結成霜白。
此劍一出,目之所及,皆為浩雪,将所有木系的生氣埋沒。
卿舟雪昏沉地睜開眼,手掌在地下一摸,皆是碎成段的藤蘿荊棘,只留了一瞬,悉數湮滅。
天色逐漸放晴,該是回到了現世。雲舒塵立于不遠處,擡眸一笑,“不錯。可算破陣而出了。”
她蓮步輕挪,走到卿舟雪面前,看着她慢慢坐起來。
“方才那使的是什麽?”
“……徒兒也不知。”
“現下還會用麽。”
卿舟雪攤開掌心,寒氣又凜然環繞,似一把虛虛的劍形。她現下發現自己凝冰愈發随心所欲,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此般情形,似乎在書上瞧見過。
“劍意?”她低聲念了一遍,站起來随空一指,草木就此白了一片。
無心插柳柳成蔭。先前苦苦追尋之物,在擱置一段時日後,竟在師尊的磨練下忽然頓悟了。
可為何她手中只有一把虛虛的劍?那日比試,蕭師兄身後分明不止一個劍影。
“既然有些心得體會,就記一記。省得日後忘了,那多可惜。”
雲舒塵拂去肩頭飄落的一片雪,指尖沾起微涼,她拿在眼前看着那片小雪花很快凋零。
她們禦風而行,踏上歸程。卿舟雪站在雲舒塵身後,她想起先前雲舒塵談起她自己年輕時求索道法,也是孤獨一人摸索。
她不禁就此事問道,“那一個人,這樣累麽?”
“你現下不也一樣,個中冷暖,又何必問我呢。”雲舒塵并未回頭,但她能感覺徒弟揪着她衣袖的手緊了一些。
“師尊陪着我,”她不甚贊同,“這怎麽能叫一個人?”
雲舒塵頓了頓,嗯了一聲。
那時她累麽?
徒弟委實是問住她了。
似乎從未想過。
其實也只是在近幾年,再突破風險過大時,她才慢慢将修煉速度緩下來,人也懶散許多。
可是在與卿舟雪相同的年紀,她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做成之事,需得付出滔天代價。她對自己要比對卿兒更加苛刻,堪稱狠毒,無所不用其極。
弱是原罪,她不容許自己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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