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天朗氣清,高聳的山門下。
那年輕女子一雙秋水剪瞳,含着層薄淚,估計方才才困得打了個呵欠。
卿舟雪瞧着她俏生生的模樣,一時愣在原地。
出乎意料地,此時雖是回憶,不過十八歲的雲舒塵卻看得見她。
卿舟雪見她頓住腳步,打量自己良久,客氣地彎起了眼睛,“姑娘,你的花掉了。”
她朝地下看去,果然落了朵栀子花。
卿舟雪彎腰撿起,回頭卻見雲舒塵走得遠了。她連忙跟上去。
“你跟着我幹什麽?”雲舒塵忍不住又看了她幾眼。
“下山歷練。”
“你又不是太初境的子弟。”她笑了笑,“同門也就那麽幾個,我還記不住麽?”
“是外門的而已。”卿舟雪只得道。
“外門?”那雙眼睛微微眯起,“外門我也熟悉,若是有這般長成仙子模樣的姑娘,怎會讓人半點無印象?”
“更何況你這一身修為也不低,應當早有師承,想必不是來拜師學藝的。”她的語氣仍然和善,“是有何事麽?”
卿舟雪熟悉雲舒塵的一舉一動,她現下面上雖是笑着,不過從姿态的一點兒細微變化來看,她應當是在戒備自己。
卿舟雪總覺得十八歲的雲舒塵便已經相當不好糊弄,想到此處,不由得輕嘆一聲,“你既然不信這個,我接下來所言,你怕是更不信了。”
“我是你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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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雲舒塵似乎被噎住,可再聽卿舟雪背完門派不外傳的心法以後,她便愣在原地。
“準确地說,”卿舟雪嚴謹地補充道,“是五百年後的。”
卿舟雪的手腕被她搭上,半信半疑地探測一番經脈,竟然真的留有自己一份熟悉的氣息,這是怎麽都模仿不來的,也是萬萬作不了假的。
“你……”
雲舒塵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愣在原地的模樣竟有些可愛。最後她半信半疑地蹙了眉,“我早先時候聽聞這世上确有時空變幻之法,頭一回見,倒是開了眼界。”
兩人不尴不尬地結伴自山下走去。确切地說,不算結伴,卿舟雪跟上了她。
雲舒塵走得稍微快上一些,卿舟雪便擡眼看着她那蓮花粉的衣裙時不時攢動一下。她現下莫名圓了個念想——原來師尊年輕時候是這般模樣。臉龐仍帶着青澀,是能掐得出水來的漂亮。
只不過身子似乎還是不太好的模樣,她時而嗆了口風,咳嗽一聲。卿舟雪相當自然地扶住了她,而她渾身一僵,悄悄推開了這位五百年後的徒弟。
“我居然會收徒弟?”年少的雲姑娘仍然不敢置信,又瞧卿舟雪幾眼,“……我為何要收你?你似乎還是個劍修。”
“有緣。”卿舟雪體貼地講出雲舒塵多年後的回答。
“這話一般都是冠冕堂皇,糊弄小孩的。”她卻相當嫌棄。
“……”
“不過有你這般好看的姑娘當徒弟。”她又一笑,“好像也不錯。再說,這是不是表明我繼承了峰主之位?”
“嗯。”卿舟雪這一點頭,便覺她步伐都輕快些許,她又問道:“那我日後很厲害麽?”
“師尊自然是很厲害的。”
少女聞言,在一陣微風中回頭對她笑。
幾縷春晖恰如其分地灑下來,照得她烏發邊渡了一層金芒,像是整個人都在發光。
卿舟雪與她來到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與五百年後相比大為不同。
“打算去何處?”
雲舒塵像是早就心有成算,她自街道上走了個來回,便說:“聽林老頭說山下有妖邪作亂,我要去收幾個小妖怪。”她近幾日修習的道法需要演練,此般自然是極好的機會;再者妖丹是難得之物,也可瓜分——
卿舟雪卻微微一愣,想不到師尊在五百年前,竟如此憐愛百姓,匡扶正義?下山歷練頭一遭便是去降妖除魔。
相比自己而言,着實好了太多,她默默反省着,不禁肅然起敬,師尊的模樣在心裏又渡了層金。
循着一團氤氲的黑氣,卿舟雪跟着她站定在一棟熟悉的樓前,仔細打量一二,卿舟雪甚是詫異地想,這不正是妙瞬娘子坐鎮的那家?
彼時的雲舒塵卻仿佛是第一次來到此處,氣息微沉,渾身戒備起來。
她們倆站定于門口,觀察了一陣,的确發現這家青樓有不尋常之處。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本是走得好好的,但偏生經過此處時,腳步一歪,便如中了魔咒一般,目光漸漸不複清明。這分明是一家青樓,走進去的卻不僅有少年男女,甚至有無知孩童和八旬老太。
卿舟雪站在一旁,瞧着雲舒塵相當謹慎地在門口徘徊了許久,又小心地試探幾次,直至确認那些妖邪修為不至于高她太多時,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她拉着卿舟雪,湊在她耳根旁小聲說:“你掩飾一下修為……演作被迷惑的模樣,不然妖怪跑了怎麽辦?”
卿舟雪頭一次聽她這般說話,聲音還帶着少女的生嫩,很是青春。
她不禁應道:“好。”
剛進去時,并未有任何異常。
披着朱紗的妖嬈女人,熱情地招呼着她們,“客官,裏邊請。”
卿舟雪目視前方,裝作無甚意識的模樣,走過大廳,發現頭頂上垂下一道極細的絲線。
蛛絲。
她與雲舒塵又一同跟着那女人穿過長廊,卿舟雪感覺湖水底下似乎有些異動,但尚未知曉是何物。
再往裏走,毫不收斂的妖氣熏天,她身為修道之人,已經憋得喘不過氣來。強行忍着惡心,邁步走向最裏間。
場面相當混亂,其間傳來一陣嬉笑。
各類顏色的彩紗無風晃蕩,觥籌交錯間,男男女女圍成了幾桌。卿舟雪看向其中最為妖豔的女子——妙瞬,她嘴中叼着一杯酒,在周圍幾個凡人的起哄聲中,仰頭一飲而盡。
“妾身實在有些不勝酒力了。”妙瞬蹙着眉頭,卻笑道,“哎呀,下一場我們不罰酒,誰輸了,便脫去一層外衣,如何?”
那纖纖玉手拿着一顆骰子,置入玉杯中,反扣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及其暧昧地搖動着。
雲舒塵也顯然最為注意那只大妖,她無視了貼在身旁的幾個美人,目光時不時朝那邊瞥去。
很快,擾得人心煩意亂的骰子撞擊玉璧聲便停了。
“這位客官,買大還是買小?”
妙瞬笑着,只手挑上身旁一位男子的下巴。
那男人俨然已經鬼迷心竅,目光發直道:“大……我買大!”
那玉杯一揭,點數為小。
卿舟雪側目看着男人将衣裳脫下,甩得老遠,興奮地嚷道:“再、再來?”
其後幾場,有輸有贏。妙瞬娘子身上只着最後一件小衣,玉肌袒露,妩媚生姿。而周遭圍着的幾位客官,甚至已經輸得光着膀子。
最後一場賭局前,那只妖精媚眼如絲,“這一局開不開呢?”
“開!”衆人齊聲道,渾渾噩噩。
點數恰好又為小,這一局是他們輸了。
而那個男人昏昏笑道:“美人兒,我這身上可沒有衣服了。不若将你身上的那件去了罷。”
“是麽?”
她白嫩的手指撫上男人的臉龐,笑容愈發有深意。
卿舟雪莫名心下一跳,覺得有點不對勁。
下一瞬,血濺紅了女人白膩的身子,妙瞬如同寬衣一般,尖利的指甲左右一劃拉,硬生生将那張人皮剝了下來。她拿在手心之中細細把玩,對着那血肉模糊的屍體笑說:“你看,願賭服輸,這不還是有最後一件麽?”
随着那具血屍軟軟倒下,妙瞬将人皮收好,也不顧滿臉是血,繼續與衆人把酒言歡。
而餘下的那些客官,竟然對這等詭異場面毫無波瀾,僵硬地舉起了酒杯。
雲舒塵似乎并未被血腥氣吓到,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眼神,又靠回身旁幾個美人的身上。
卿舟雪向旁邊看去,一位年輕姑娘衣衫淩亂,正被另一女子壓在身下親吻,她眯着眼睛一看,隐約從女子身影裏看出一條虛虛的狐貍尾巴。
看來此中并非只是幾種妖物,不過的确是一些小妖。
這兩個女人糾纏在一起,如交尾的兩條蛇。卿舟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是在幹什麽?
和話本子裏寫的有些像,但不完全一樣。莫非妖物的采補方式便是如此?
卿舟雪的眼睛忽然被一雙手蒙上,雲舒塵趁着另幾只妖怪去招呼別人,湊近了卿舟雪。
她羞惱道:“你好不知羞,為何要盯着看人家幹這檔子事?”
“我……”卿舟雪微微一愣。
雲舒塵見她閉上眼,這才松開,“再等片刻,那可憐姑娘都得被妖怪吸成幹屍,我方才已經布下陣法,只差最後一着……你對捉妖這種事有經驗嗎?”
卿舟雪默然搖頭。
面前的年少女子似乎有一點惆悵,“我以後的徒兒這般不中用麽?”
“算了,你就在一旁看着罷。”
只見她微咳一聲,手中靈力如昙花一現,瞬息之間,一道白芒自昏暗的室內亮起。
卿舟雪再瞧過去時,先前幾個身形嬌美的女人已經盡數消失不見,憑空掉了一地的蛇蠍蜘蛛,另有幾只抽搐的狐貍,被一道法陣卷入其中,統統現了原形。而那幫子被妖法迷惑住的凡人,悉數被定在原地。
雲舒塵手中執着一道金色的符咒,嘴中低聲念了幾句什麽,擡眼對上唯一未化形的那只大妖。
妙瞬手中拿着酒杯,半邊臉上皆是人血,美麗的容貌瞧來甚是詭異。
她的神情微變,緊盯上雲舒塵與卿舟雪二人,“哪兒來的修道人?”
此言一出,一道妖風襲來,妖精似乎是想要先下手為強。卿舟雪剛要拔劍,雲舒塵卻神色自若地結了個手勢,符咒碎成粉末,金色的屏障頓時如牢籠一般,以迅雷就不及掩耳之勢,正好将妖物收入其中。
妙瞬并未素手就擒,反而于牢籠中掙紮着,彼時的雲舒塵道行還未那般深厚,卿舟雪瞧着她額頭上隐約滲出一層汗,臉色逐漸蒼白。
她手中的清霜劍應心而動,也正是在此刻,雲舒塵卻揚聲道:“我乃林青崖祖師門下四弟子,他已知曉,你若是心中清楚,便知遲早死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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