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皇帝說書

燕喜堂自然要小上許多。

路好像已經印在了楊幺兒的腦子裏, 她跨過門檻, 入到了院子內, 然後又一路進到了之前居住的屋子。

她在屋子裏轉了個圈兒, 最後停在了一面櫃子前。

春紗跟上來:“娘娘要開櫃子?”

楊幺兒伸出手碰了碰外頭挂上的鎖。

春紗忙命人去取了鑰匙來,打開了櫃子。櫃門向外打開,露出了裏面的模樣。孤零零地放置着一個漆盤, 漆盤裏有幹枯的一簇花,有一個小核桃,還有一截兒斷了的穗子……零零碎碎,竟是些小玩意兒, 大都是楊幺兒往日裏捏着把玩, 一玩就是一整天的東西。

春紗見狀, 不由笑了:“原來娘娘還惦記着這些小玩意兒。”

楊幺兒指了指腳下的地:“以後,回來嗎?”

劉嬷嬷站在不遠處,聞言忙笑道:“自是不會回來了,您已經是皇後了,哪有再回到這裏來住的道理?坤寧,坤寧, 取自道德經的‘地得一以寧’,正是歷代皇後的居所。您日後是要長住于那裏的。那裏更大更氣派,娘娘應當也是更喜歡的。”

春紗伸手将那漆盤托了起來,問:“娘娘, 這個咱們帶走麽?”

楊幺兒呆呆站了會兒:“……嗯。”

“娘娘仔細回憶一下, 還有什麽落下的, 今兒一并帶走。”劉嬷嬷溫聲道。

楊幺兒不言不語,似是真在認真思考。

屋外。

蕊兒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面前那扇門。

小宮女喊住了她:“蕊兒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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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兒忙露出一個柔弱的笑,低聲道:“我,我只同皇後娘娘說兩句話。”“到底,到底是同鄉呢。”她更低聲地道。這句話也不知是說給旁人聽的,還是說給自己壯膽的。

蕊兒方才邁出去兩步,心底念頭疊起,就聽得院門外有一陣腳步聲近了。

她扭頭一瞧,便見一抹揚起的衣角,赤朱色,上繡金紋,蕊兒腦子裏如被誰重重敲了一記,麻得厲害,她幾乎是依靠本能,一扭身,回到門內,然後身子一頂,便又将門頂了上去,緊緊閉住了。

先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設,這會兒都崩塌了個幹幹淨淨。

她縮在門內,做賊似的瞧向那院門外,一行人邁過門檻走了進來。為首者,身形挺拔,黑發束以金冠,眉眼俊美,卻覆着一絲絲陰翳之色。

這廂楊幺兒仔細回憶半晌:“……沒有了。”

劉嬷嬷笑道:“那便好,那咱們便回去吧?娘娘身子還虛着呢,此地沒有點炭火,恐怕冷着了娘娘。”

楊幺兒點了下頭,由劉嬷嬷陪着往外走,春紗則在後頭端住了漆盤。

這邊一踏出屋門,便和蕭弋迎面撞上。

劉嬷嬷最先發覺皇上神色不對,她當即便低下頭,往旁邊退開了兩步。

蕭弋走上前來,在楊幺兒跟前站定,他淡淡出聲問:“怎麽來這兒了?”

楊幺兒便扭過身子,從春紗手裏拿走了漆盤。

她倒是不緊不慢地,道:“這個,拿過去。”

“拿到坤寧宮去?”

楊幺兒點了下頭。

蕭弋面上瞧不出神情變化。

他盯着楊幺兒打量起來,見她這會兒模樣,跟螞蟻搬家似的,把自個兒收藏起來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往新家搬……

他的神情驟然緩和了。

“回去了?”蕭弋問。

楊幺兒又點頭,等點完頭,她還又添了一句:“嗯。”

“那便回去罷。”蕭弋這才牽住了她的手。

楊幺兒忙又點頭:“嗯。”

蕭弋帶着她走在了前頭,宮人們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下午溫過書了?”蕭弋問。

“嗯。”楊幺兒應完,又似是覺得這樣不大好,便又從唇邊多吐出了三個字出來:“溫過了。”

“怎麽突然想到了回燕喜堂?”

“嬷嬷問,去哪裏。就過來了。”她說。

蕭弋攥着她的手緊了緊,他道:“那嬷嬷同你講過這個宮裏的故事嗎?”

“宮裏?故事?”楊幺兒喃喃重複,顯然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他用平淡的口吻道:“便是身後的燕喜堂,在東華十三年的時候,曾經吊死過一個宮女。那宮女死時,面色發青腫脹,舌頭長長地吐了出來。第二日是如何被發現的呢?是燕喜堂裏的宮人,推門進去,發覺有一雙腳正踹在自己的肩上,一擡頭,這才瞧見了……這樣的故事,嬷嬷同你講過嗎?”

支棱起耳朵,在後面偷聽的劉嬷嬷:“……”

老奴根本沒聽過這樣的故事!

這廂楊幺兒搖頭:“沒有。”

蕭弋又道:“瞧見那堵牆嗎?承惠八年的時候,有個小太監從下頭走過,那堵牆無辜坍塌下去,正将他砸中。待塌下來的牆體清走後,方才露出底下的人,血肉模糊。後來有人打那兒走過,總覺得路邊有什麽絆腳……”

楊幺兒另一只手抓緊了蕭弋的袖子。

“這宮裏,死的人不止一兩個,有上吊的、服毒的、蒙冤被害死的……”

楊幺兒聽得愣愣的。

劉嬷嬷:“…………”

老奴可從不講這樣的故事。

蕭弋猛地打住了話頭,他彎腰湊在楊幺兒的耳邊,盯住了她圓潤,上頭綴着一點珍珠的耳垂,低聲問:“……怕不怕?”

楊幺兒更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指纖細如蔥段,揪着他的袖子,模樣十分無助而依賴,蕭弋心下一動,眼底的冷色徹底退了個幹淨。她道:“還想聽。”

蕭弋:“……”

他伸手掐住楊幺兒的下巴,擡起她的小臉,臉上哪有半分懼色,反倒像是聽得入了神似的,拿他當說書人使喚了。

“若你走在路上,見着他們……”蕭弋道。

楊幺兒一怔,思緒被他帶着跑偏了,她認認真真地琢磨了一會兒,道:“皇上,怎麽辦?”

思索不出結果的,便立時來求助他。

蕭弋嘴角的弧度柔和下來,他道:“朕有法子。”

楊幺兒點點頭,指着自己道:“也有法子。”

“你有什麽法子?”蕭弋眯起眼問。

楊幺兒幾乎快把他的袖子抓皺了,她壓低了聲音,極小聲地道:“帶皇上。”

皇上有法子,所以把皇上帶上,那就是她的法子了。

劉嬷嬷差點在後頭笑出聲來。

蕭弋啞聲道:“是,你說的不錯。幺兒真是極聰明的。”

說罷,他勾了下楊幺兒的下巴。

楊幺兒點了下頭,似是認同他這句話。

“那日後再出門……”

“帶皇上。”

劉嬷嬷:“………………”

楊幺兒舔了舔唇,幾乎整個兒都挨到了蕭弋的身上去,她問:“講故事嗎?”

蕭弋:“想聽斷頭的貴妃,還是缺胳膊少鼻子的麗貴人?”

“都聽。”楊幺兒的步履明顯慢了下來。她自己未覺得累,但她的身體已經作出了反應。

蕭弋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這下是真正将楊幺兒整個貼到自己身上了,他淡淡道:“今日讀的書,還記得幾句?”

楊幺兒一懵,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又将思緒拐向了書本的內容。

她颠颠倒倒地背了兩句:“……以術愚人,曰朝三暮四,為學求益,曰日就月将……”

“還記得其釋義嗎?”

“求進益,要……”

“學習若要求進益,要日就月将。你今日方才讀書多久?便四下跑了。怎會有所成?”蕭弋淡淡道。

楊幺兒便不好再要他講故事了,只擡眼盯着他。

“勞逸結合,倒也并非不可。但須得有人陪在你的身邊。”蕭弋一句話,便将今個兒陪在楊幺兒身後的一幹宮人,都劃入了“不是人”的行列。

他淡淡道:“明日若是想去哪裏玩,須得先差人來報與朕。”

似是怕楊幺兒有逆反心,他便又道:“一則,你獨自行走,不大安全。二則,你應當将更多的功夫都花在讀書上。”

楊幺兒點頭:“唔。”

蕭弋的手掌在她腰間摩挲兩下,似是安撫,他道:“晚膳吃八珍宴如何?”

楊幺兒叫他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已然糊塗了,這會兒只曉得點頭。

蕭弋這才轉頭,盯着春紗手中的漆盤道:“尋個櫃子給娘娘鎖起來。”

春紗屈身應是。

等回到了坤寧宮,晚上又用了八珍宴。

蕭弋便又命人将未處理完的奏折搬到了殿中,于燈下慢慢處置。

楊幺兒坐在鏡子前,春紗和另外一個小宮女,在後頭給她取首飾,梳頭發。

楊幺兒單手撐着臉頰,歪頭陷入了深思中。

也不知她想了多久,等到劉嬷嬷來到了身邊,給她放下了一盅燕窩,她才突地出聲道:“這裏,死過人?很多人?”

劉嬷嬷抿唇淡淡一笑:“是呀。”

楊幺兒問:“宮外的地方也死人?”

“娘娘說楊宅?”

楊幺兒點頭。

“楊宅不曾死過什麽人。”劉嬷嬷道。

這世上,除了戰場、匪窩,便數皇宮裏悄無聲息死的人最多了。

楊幺兒道:“帶皇上一起,去楊宅住。”

她想了想,說:“他怕鬼。”

劉嬷嬷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起來。

那分明是皇上想唬娘娘您,讓您別再出門玩兒了。

可笑着笑着,劉嬷嬷又斂了笑容,她聲音低柔地道:“娘娘說的是,老奴一定同皇上說。”

楊幺兒點了下頭,放下撐着臉頰的那只手,她歪頭問:“嬷嬷,講故事嗎?”

劉嬷嬷忙擺手:“老奴沒有故事講。”

楊幺兒舔舔唇。

卻聽得身後的人跪地道了一聲:“皇上。”

她扭頭去瞧,發覺半掀起的簾子後頭,蕭弋正站在那兒,不知站了有多久。

蕭弋淡淡道:“解了頭發了?解了便過來。”

他一只手束在背後,手指緊攥。

……他有一種大約無法治愈的病症。

從未想過要抓住的東西,他連側目也不會有。但一旦抓在手裏的東西,他便定要時時刻刻都盯在眼皮子底下,才會覺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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